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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的景观(48)

作者:周嘉宁

“我也没有。”王鹿说。

“张宙这个人啊——”欧老师在思考着用什么样的形容词。

“他对我们来说,就像是没有形态的波段。”王鹿这么说,我却觉得她像是在描述她自己。

离开广播大厦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寒流已经过去了,天气稍稍回暖。我和王鹿筋疲力尽,说不出话,但精神亢奋,没法就这样彼此分开,于是沿着夜晚的高架桥往市中心走。整条淮海路的车停滞不前,我们才意识到这已经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大家正从四面八方去新天地参加新年倒数。树木上悬挂的灯,响亮的噪音,巨大的霓虹,现实世界如此强烈地唤回我们身体的知觉。饿坏了。我和王鹿在便利店里买了关东煮和饮料,坐在路旁吃。

“我以后都不会再去北京了。”王鹿告诉我。

“为什么,因为电台的事情吗?”我很吃惊。

“不不。是导师把名额给了其他人,之前说好的事情突然变了卦。”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复赛之后不久就接到了导师的通知,我又去了一次北京,但其实无济于事。他说今年的情况比较特殊,希望我能理解,如果我能等到明年的话,他一定把名额替我留好。”

“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啊,去他的吧。”

“是啊。去他的。”

“但从北京回来我还是消沉了一阵,也没有回复你的消息,直到接到欧老师的电话。”

“我明白。我在想不知道张宙那时遇见了什么样的事情,下定决心要改变生活。”

几个要去狂欢的男孩从便利店出来,站在路边和我们搭话,打断了我们的交谈。他们分给我们啤酒和烟,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去倒数。但我和王鹿都心不在焉,想着其他更为重要的事情。王鹿将一只耳机塞进我的耳朵里。

“调响一点,听不见。”我说。

王鹿把随身听的音量调到最大——张宙在电波里说:“将过去的留在过去,明年见。”

我们的第一期节目播出当天,我返回南京办理退学事宜。介于我的成绩和考勤,在办公室里说出我的想法时,我想在座的几位老师也终于松了口气。接下来的退学手续办得相当顺利,直到全部处理完毕我才告诉家人,我的父母在电话里叹息一番,我想妈妈应该还是哭了。事情是如何发展到这个地步的,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去探究。最后我们都平静下来,商量好了回家的时间。当天晚上我去防风林找潇潇。防风林里正在播一部法语黑白电影,讲两个男孩爱上同一个女孩,字幕配得牛头不对马嘴,但画面很美,有海、有石头雕像。后来他们三个人在山坡散步,高高的草长到他们的腰间,被风吹得倒来倒去。我和潇潇吃了泡面,因为没有其他客人在,于是把这部电影看了两遍。

我把退学的事情告诉了潇潇,他大惊小怪地说:“你干嘛学我?”

“别自以为是。”

“那为什么退学?”

“你那时不也非要退学不可?”

“我以前是一个非常愤怒的人。”

“哈哈哈。”

“你笑什么?”

“因为我一点都没感觉到。”

“你这个人粗心大意,你能感觉到什么?”

“我感觉你又温柔又脆弱。”

“听起来都不是好的形容词。”潇潇想了想说,“你是来道别的吗?”

“算是吧。”我也想了想。

“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潇潇起身,拖出十几个纸板箱,里面塞满不知哪个年代的印刷物、信件、照片、杂志和书,唱片和影碟全部没有塞在正确的纸套里,拨开这些,还有棋盘、模型、印章、昆虫标本、鸟的骨骼。潇潇解释说都是客人们留在这里的,从来没有被处理过。他在遗迹般的垃圾里找了很久,最后找出一沓装在信封里的照片。照片是在一场冬季的烧烤派对上拍的,应该就在五台山体育场后面的荒地里。天色昏暗,每个人都穿得很多,炭火的火星被风吹得到处跑。

“这里。你看。”潇潇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这是张宙。那天晚上也下雪。他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来的时候已经喝了很多酒,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特别高兴,脱了衣服在雪地里跑了一大圈。”潇潇说。照片里的那个人穿着牛仔裤,光着上半身,站在一盏灯下。灯光在他的头顶形成一抹光晕,盖住了他的整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