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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的景观(43)

作者:周嘉宁

“你是表演系的?”

“我看起来太普通,总有人感到吃惊。”

“不不。”

“中戏的导师说我在精神面貌方面和章子怡很像。”王鹿自嘲。然而事实完全不是这样。王鹿比我高一大截,卷发柔软蓬松,五官浅浅的,脖子很长,像辽阔的草原上罕见的动物。穿着牛仔裤和短袖衬衫,脖子和手腕上系着钥匙链、手机链、五颜六色的小珠子、编织带和丝带。她的气质复杂混乱,举手投足间却没有一样多余的动作。我根本不好意思盯着她看,又忍不住一再看她。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仿佛穿越虫洞突然坠入我这一边的世界。

“我打算明年去考中戏的研究生。”王鹿又说。

“你要去北京吗?”

“是啊。反正我毕业以后也没其他事可干。”

“我从没去过北京。”

“那你得去去,北京就相当于是旧金山。”王鹿相当确定地说。

我们在戏剧学院门口道别,交换了手机号码。之后我赶上了末班车,回到家里已经凌晨一点,打开收音机时发现张宙的节目结束了,轻柔的室内音乐将一直播放到清晨。我身体疲惫,精神亢奋,整晚做着光怪陆离的浅梦,直到第二天清晨被我爸喊起来,他从单位借了辆面包车送我去南京报到。我坐在后座,旁边绑着我的自行车。出了高速收费站不久,我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上海,但内心毫无波澜,很快睡着了。半途醒来,看到发电站满山的白色风车,昨夜王鹿给的荧光环还扣在我的手腕上,但已经不再发光,只是一个暗淡的圆环。

我们在中午前到达南京,学校在玄武湖旁边,挨着老火车站,很小,只有一栋教学楼,没有操场,从外表看不过是个普通的机关办事处。我爸本想陪我待一晚,但我不想伤感,报到完毕便赶他返程,独自回到宿舍。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塞好耳机,打开随身听,然而同样的波段上没有海菲兹的序曲,只有空洞遥远的沙沙声。我这才想起来,在南京接收不到上海的电台,张宙的电波被阻隔了。我在黑暗中给王鹿发了一条短信:“救命啊,我被流放了。”

收到我的求救之后,王鹿断断续续为我录下张宙的节目,攒到一定数量便寄到南京。每盒磁带侧面都贴着标签,认真写有日期。王鹿写的字,笔画的折角像昆虫细小的关节。这些磁带成为我最珍视的东西,我将它们整整齐齐摆在床头,想象自己正在为几百年后人类文明的考古保存下声音的碎片,我和王鹿也因此缔结了坚固的友谊。

之后王鹿去了好几趟北京,参加中戏举办的讲座和戏剧工作坊,联络导师,准备冬天的研究生考试。中戏附近都是和她一样在等待和寻找机会的人,她在那里结交了一群浪漫的朋友,令我相当羡慕。我们有时在MSN上聊天,她行踪不定,常常连续几天杳无音信,再出现时往往刚从有趣的地方回来。水库、山、草原。她还在郊外的派对上遇见过王朔和崔健。这些事情我愿意听她讲上几天几夜,但中间总被打断,有男孩来找她借书,或者有男孩来找她听音乐。我不知道那是否是同一个男孩,我问过,却记不得她是怎么回答的,我想她同时在和好几个男孩谈恋爱。

为了与王鹿聊天,我每天都去隔壁网吧,时间一久便与管理员潇潇成了朋友。潇潇原本是邮电学院的,退学以后白天在网吧做管理员,晚上在俱乐部打工,同时还在准备托福考试。有时我和他一起乘车去山里,坐在被雨水侵蚀的石桌边聊天,天总是很快就黑了。再后来即便去上课我也忍不住半途逃跑,和潇潇去湖边或者城墙。我们像恋爱一样相处,但因为潇潇计划第二年去美国念书,所以谁都没有明确这段关系。我偶尔和王鹿说起潇潇,并且忍不住把自己废物般的生活描述得更具诗意。

王鹿好几次喊我去北京找她。冬天的时候她说去什刹海滑冰,春天的时候她说飞檐走壁的朋友们在四合院的屋顶烧烤。我内心憧憬,却始终没有行动。我们再次见面已经是一年后,暑期结束,王鹿从北京回上海,顺道来南京逗留一晚。我问潇潇如果有朋友来南京,应该带她去哪里玩。

“上海来的朋友吗?女孩吗?好看吗?”潇潇问我。

“戏剧学院表演系的,你说好看不好看吧。”

“趁天还没凉下来,你们去紫霞湖公园游泳吧。”

“去游泳?”

“你去了就知道。我向你保证,你和你的朋友会永远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