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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的景观(41)

作者:周嘉宁

我从家里出来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去医院补好了门牙。然后我锁了仓库,并从银行里取出三年来的全部存款,交给我妈,作为交换,却不知道自己要交换的到底是什么。我妈看着我的牙,又看着我的钱,百感交集,又气急败坏,大哭一场。第二天钱原封不动地放回了我的抽屉里。我才意识到这真的是很大一笔钱,我不知为何赶上了一次浪潮,清醒过来的时候,却已经搁浅在了岸边。

之后我从邮箱里找出主唱发给我的一条音乐网站的招聘,职位要求写得很模糊,只强调对于二十世纪后半叶的流行音乐具有热情。我按地址写过去一封邮件,立刻得到回复,约好去面试。对方是一个知识分子打扮的青年,比我略略年长。他坐在会议桌的尽头,看起来却比我更羞怯和紧张。我为了缓和气氛,说了一些十年前歌友会的轶事。他不好意思地说,他当年也曾参加过不少活动,还因此在电台做了一年实习生。但千禧年还没到来的时候,他便出国念书了。如今刚刚回国,想要参与互联网文化的发展。他说这里的工资微薄,但我们会共同见证新事物的诞生。这样的话无法打动我,而且我负责的具体工作是条目输入,每天对着同样的表格页面输入唱片信息,如同流水线的工人。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我的打算,我对新事物的诞生毫无兴趣,我只是失去了无所事事的勇气,并且还在等待旧梦的彻底终结。于是我按时上班,专心致志,丝毫不感觉枯燥。在工作的第一个星期过后,我在网站试运营的内部论坛里看到魔岩三杰的演出消息,他们要在连云港的海边游乐场里举办一场迎接北京奥运会的义演。时间是七月最后一个周末的晚上。

三周以后的星期六,我按照巡厂的习惯,清晨从仓库出发,七点前便开上了高速公路。两边都是熟悉的夏日风景,距离我和群青上一次开在这条公路上,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打开音响,还是伍佰,《夏夜晚风》,是一个演唱会的翻录版本,伍佰唱到一半说,“我来过这里好多次,好干净哦。和我住的地方很像,我们那边也下雨,也一样炎热。”

我反正已经习惯了高速公路的酷暑,汗在椅背留下身体的形状,柏油路面的反光像一个又一个的水洼。中途遇见一段暴雨,我在漫长的水幕中同时开着远光灯和雾灯,于无穷无尽的寂静里突然钻出乌云,看到右侧山坡上连绵的白色风车,缓缓转动。

下了高速以后我去麦当劳里大吃了一顿,吹了空调,活动了身体,傍晚出发去往海边。顺着公路驶离市区,大海便在身侧,有时错觉自己正行驶于海面。太阳没有落山,月亮已经升起,同时散发着浅浅的温柔的光。一个小时以后我来到地图上指示的位置,却没有任何游乐场的迹象,远处的沙滩空空荡荡,突兀地立着几根被海风腐蚀的罗马柱。

我一度以为弄错了日期或者地点,但门票确认无误。于是我尽量朝着海岸线的方向行驶,直到被植物和堤坝阻拦,只能下车继续步行。没有舞台,没有白色的光柱,没有人。我在粗糙如砾石的沙滩上奋力往海边走,经过无人使用的沙滩排球网,天迅速暗下来,粉色的光消失殆尽以后,一座巨大的建筑物凭空矗立在我跟前,是沙滩上的金字塔,我叹息着抬头,尖顶旁边出现了一颗明亮的星星。

太牛逼了,这是我见过的第二座金字塔。美校的第二年暑假我和群青一起去西安,通宵硬座,下火车以后便直接从游客集散中心坐车去看兵马俑。上了一辆破破烂烂的小巴,只有我们两个人,一上车便睡着了,醒来时置身于荒漠,眼前是一个简陋庞大的铁皮棚,像废弃已久的竞技场。我们虽然心怀疑虑,但在高音喇叭的循环下,被下了迷药似的购买了昂贵的门票。里面竟然也分成一号、二号和三号坑,中间用小火车连接。小火车是免费的,直接跳上去就行。我们坐火车转了两圈,仿佛游览月球陨石坑的旅人。一号坑很大,厚厚的土里稀稀落落放着几个兵马俑,探照灯的强光把空里的灰尘照得一清二楚。二号坑和一号坑一模一样,尺寸稍小。三号坑是露天的,还在建造中,没有兵马俑,却矗立着一座金字塔,巨大、压抑。火车会从金字塔的内部穿过去,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段长长的干燥的黑暗和一些风的回声。

我用手机拍下了海边的金字塔,想用电子邮件给群青传送一张照片,但信号时断时续。于是我沿着沙滩一路往前走,将手机举过头顶,尽力收集来自虚空的回响。前面的沙滩上出现了一小堆一小堆聚拢在一起的人,搭着帐篷,烧着炭火,伴着音箱放的歌轻声合唱。我走到他们中间,像走入一段回忆,仿佛那些郁郁寡欢的年轻人自学生活动中心门口失散以后,便始终被困在这片沙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