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场景过分古怪和阴暗,我一步也不愿继续靠近。无论刚才在我心中燃烧着的是什么样的火焰,都已经彻底熄灭。我和群青远远扔开手中的角铁,发出哐当巨响,那个人竟然回头看我们,像是求助,又像是示好。
不出半个小时,整栋大楼已经哀鸿遍野,特警入场,拉网兜人。封锁打开以后,我们穿过废墟,和其他群众排队等待放行,出示和登记了身份证以后,得以离开大楼。外面飘着细小的雪籽,刚刚清过场,四处都不见人影。我和群青走到修车摊,师傅问里面的情况,我们还处于惊愕中,什么都说不上来。师傅递了烟给我们,说我们的车不行了,随时都要报废,别再折腾了,补点润滑油,再凑合帮我们把保险杠复原回去,等过段时间彻底坏了再找他换辆别的——“吉普行吗?”他问我们。我们都不吭声,抽着烟,站在门口等他把车开出来。
“刚刚你有没有动过一丝那种念头?”我缓过来以后问群青。
“嗯。”他回答。
“我们没动手是对的,你说呢。”
“不知道。但我当时想好了,万一我俩真的动了手,不管是谁,都算在我头上。”
“算在你头上是什么意思?”
“作为感谢。”
“感谢什么?”我懵了。
“我打算走了。他们不会再找到我的,不管出什么事,我都算是畏罪潜逃了。”
“你去哪里啊?”
“我托关系搞定了签证的事情。”
“不是说回不去日本了吗?”
“不回日本,我要去加拿大。彬彬家里人没有回来的希望了,事情已经定局了。但是她考上了加
拿大的学校,所以我打算先过去以后再想其他办法。无论如何,到了那里,我和她就都自由了。”
“你确定那是自由吗?”
“不确定,但我现在是这样想的。”群青回答。批发大楼周围的路障还没有解除,缴械投降的伤者陆陆续续从里面出来,七倒八歪地排成一排,一直排到了大楼拐角,都松了口气似的,大口大口吐着烟。师傅把我们的车开了出来,保险杠用好几层封箱带给重新粘了回去,绑得结结实实。这车早已过了说好的两年期限,但它体体面面,和我们珍惜的每件东西一样,保持着尊严。师傅打开车门说:“你们听说里面的消息没?又打死一个人。据说几个核心成员当场抽的生死签去认的罪。我在这里十几年了,这种阵势前所未有,门口那些人处理到现在还没处理完。我告诉你们啊,我们今天在这里也算是见证一个时代的落幕了,自此往后,里面所有的人都要重新考虑接下来的打算。”这话说得挺牛逼的,我端端正正敬他一根烟。
我和群青也重新考虑了接下来的打算。我们中断了进货,计划在他离开之前将仓库里的存货清空。至于那以后,群青让我早做打算,但他不会再参与其中。我一如既往地接受和应允,心里却一片空白。回想起来,那一段时间里,我仿佛置身于一场被动的梦,而这场梦早在我意识到之前便已开始,起点在哪里,自然无法追溯。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困扰或者沮丧,相反,我精神百倍,每天在仓库和市场间摸爬滚打。直到告别的前一晚,我们在仓库里彻夜结算帐务,做完的时候也差不多该出发去机场了。路上天慢慢亮起来,广播里通宵的音乐节目正要说再见,我想着这些年里,一起见证过四季的清晨,不由有些激动。而群青歪在旁边睡着了,头枕着玻璃,在颠簸中发出轻轻的咚咚声。因为时间还早,我把车停在机场高架的岔道口,摇下车窗抽了一根烟。冷风灌进来,群青醒来打了一个寒颤,茫然四顾,问我,“到哪里了?”
“到机场了。”我告诉他。
“我梦见我们在高速上,出口全封了,我们经过一个又一个山洞。”
“这像是现实,不像是一个梦。”我说。
“嗯,这像是一场历险。”群青说。
将群青送走以后,我回到家里关起门来,大睡一场。醒来以后翻出老谢当年大老远跑来送给我的《战争与和平》,发现这套书竟然是他看过的,不仅看过,书页被翻得柔软,还留下不少折角和划线,想必是真的很喜欢才送给我,我不禁有些感动,随之再次感到羞愧和懊恼。我在家里不分晨昏地看书,忘乎所以地置身于书中多雨的旷野,与几支纵队一起行走在浓雾里。在老谢重重划下粗线的段落里,士兵们几乎都处于中场休息,他们刚刚结束了一场战役,吃饱了,还喝了酒,在篝火旁边烧得暖烘烘,虽然失去行动和精神的自由,却被有规则的东西限制和引导着,战场之外的世界荡然无存,反而感觉无忧无虑。对此,我感同身受。等我终于从书里缓过神来,已经过去了十来天,正好是战地医院里一个伤员能下床呼口新鲜空气的周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