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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的景观(39)

作者:周嘉宁

我们负隅顽抗了一阵,然而这期间卷帘门两次被撬,货物没有失窃,却遭损坏。管理员置若罔闻,二道贩子联络不上。我尚且怀有鱼死网破的傻逼决心,但第二次恶行发生之后,群青联络了台主,谈拢了价格。一周过后,台主约我们在附近银行见面,现取了十万块钱给我们,算是违约赔偿。事情的发展过分迅疾,令人来不及做出任何情绪上的反应。

从地下城撤走的当天,气象预报挂了热带风暴预警,外面飞沙走石的,地下城里却仍然挤满放暑假的学生。暴雨在午后降临,滞留的人只能等待风暴转弱或者过境,好几个档口放着粤语怀旧金曲,竟然涌现出些许昨日重现的伤感气氛。但排水系统很快就不堪重负,地底开始渗水上来,于是大家又从无所事事的状态中纷纷惊醒,恢复了各自为阵的面貌,从漫起来的大水中抢救货物。

然而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和群青去抢救,我们留在这里的大部分货物,连带着情感,本来就已经毁坏了。于是我们坐在浸水的纸箱上面,无动于衷,看着其他人众志成城,用防火沙袋徒劳地阻拦正从地底泛起的浪。而群青当着管理员的面,点了一根烟。

暴雨在傍晚终结,档口整片整片陷落,大家停下手里的动作,在水里发呆和叹息。外面的马路也被淹了,车困在漩涡里,没有交警,于是司机们自己下车疏散,有几个还穿着睡衣,流浪的狗湿漉漉的,都像从一场梦游中醒来。一年里白昼最长的日子已经过去,接下来,暮色将一天比一天提早降临。但是空气干净,流动着深邃的泥土清香,折断的大树横倒在地上,树叶和断枝堵塞了下水口。我和群青光着脚,淌水走出地下城,原本想带走的东西一样都没有拿,至此与这里告别。我们在这里听过不少都市传说,自己却一样都没有遇见。没有见过窦唯,没有见过谢霆锋。我们也结交了一些朋友,却很遗憾,没能在他们消失前发展出任何坚固的友谊。

失去档口使得大部分事情暂时停摆,而我和群青终于得以度过一个暑假。于是群青三年里第一次回贵州看望父母,杳无音讯,直到八月底才返回上海。他已经还清了家里全部的欠款,因此心情轻松,而且在贵州的时候每天爬山,晒得漆黑,精神抖擞。

我们的心情都发生了变化,说不上是沮丧或者消极,但确实有种类似及时行乐的愿望。既不想返回地下城,也不愿入驻批发市场,于是除了保持网店运转之外,干脆打起游击战,每天都装着货物去市场里挨个兜售。要是好运,跑一个上午就全部清空了。而我们两个人仿佛游戏界面里的宝物小贩,行踪不定,无足轻重,不会影响任何一条叙事线的发展,却给他人带去惊喜,同时也收获劳动的喜悦。

年底平凡的一天,我们从仓库出来,去熟识的修车师傅那里给车做保养,顺便把脱落很久的保险杠复原回去,修车铺就在批发市场旁边,于是我们把车放在那里,顺道去市场里面看看行情。刚刚从地下层出来,便看到外面的人仿佛管道里的污水一般,从天桥的方向往市场里涌。我和群青本能闪开,知道又是一场群架。去年开始,每隔一段时间楼顶和天桥就有人往下跳,还有人跑去更远一点的河边。恶性械斗也或大或小地发生过好几场。楼里不相关的摊主都司空见惯,利落地拉起自己的卷帘门。

我和群青从未见识过规模如此庞大的斗殴,手持钢管的人乌泱泱往里涌,大部分不是市场里的,也分不清到底哪边是哪边,两方面的人进来以后一时都很茫然,盲目地示威。直到赶来的警车警笛齐鸣,仿佛突然吹响的开场哨,两边的人随之自然分出一道空地,对峙片刻以后分成两股洪流,从防火楼梯和电梯往二楼跑,一路打砸。我和群青跟随一小撮群众往外面走,而大楼两头出口都已经被警察封锁住了,不让进出。我们只好回头,找到安全的角落待着,等待风头过去。

“你看那个人。”群青压低声音捅我,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消防通道入口站着一个穿着皮夹克的青年,面容苍白,尖嘴猴腮,从自己人的队伍中失散了,握着一把警用手电,倒退着环顾四周。

“操!没看错吧?”我确认了一遍。

“不会错,肯定是今天被他们那伙人叫回来充人数的。”群青说着已经跟了过去,我也紧随其后。我们各自从被捣毁的残骸里捡起一截角铁,握在手里又冷又锐利。

那个人步入消防通道以后,停住脚步,背对着我们,似乎也在彷徨。如果要动手,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但我肌肉紧绷,精神崩溃,心脏的噪音让大脑混乱涣散。直到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人,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迈出步子往上走,打破了刚刚寂静的平衡。我在意识中已经伸出手去,他却突然大叫一声,往后踩空一步,继而像被子弹打中的大鸟,滚下半截楼梯坐在地上,发出蜂鸣般的呜咽。两个抡着三轮车铁把式的人自上而下,从他身上踩过,冲下楼去。留下那个人,额角到耳朵被抡开了,像一页翻开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