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乌卡常常安排大家去家里做客,他们家在距离旅馆不远的半山腰上,跟前有一片草坪。蒂娜会做好两大盆奶酪通心粉,两大盆洋葱色拉。冷肉,芝士和饼干仿佛怎么也吃不完。即便是现在,拓还常常会按照她的方法做色拉,最关键的是放上大把切成薄片的洋葱和生蘑菇,也不要吝啬橄榄油。如果遇上节日、生日或者橄榄球的重要比赛,他们便会动用院子里的烧烤架,委托邻居一早送来新鲜的鸡肉、玉米和土豆。乌卡自己吃得很少,仿佛不靠实体的物质活着,有时候一天只吃一点水果,两片吐司,但喝很多很多酒,也睡得很晚,神采奕奕。每天都是从傍晚开始喝酒,为其他人准备好红酒和啤酒,自己喝白兰地,一再地挽留大家,多半过了凌晨才会散。她要是兴致勃勃,便会提出要开车送大家回去,谁也不能拒绝,于是剩下的人尽量挤进她的车里,大家醉醺醺的,她也醉醺醺的。白晃晃的车灯粗暴地打在黑暗的山路上,只照着眼前那一小段。
那时彼得已经去世,拓没见过他,但乌卡讲起他,就好像他还活着,是大家熟识的朋友,或者此刻就坐在他们中间。每个去乌卡家里做客的人都转述着彼得的事情。彼得英俊温厚,虽然凭记者身份的便利访问了很多难以抵达的地方,却很少主动谈论见闻,反而是一个极好的旁听者。身材高大的他总是半侧着身体,兴高采烈地听其他人讲述自己的苦恼,自己国家碰到的问题。只有在谈论到时代残留下的哲学问题时,他才会发表一些意见。他是橄榄球迷,之前每逢相邻城市的体育场有重要比赛,他一定要开好几个小时的车,顺上几位朋友一同前往。通往体育馆的马路从好几公里外就开始堵塞,所有人都高高兴兴的,车子的后备箱里放着啤酒和披萨。即便在买不到球票的日子里,彼得也执意要去球场附近的空地,和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一起,观看投影上的比赛实况。和他一起去看过比赛的人写下的回忆文章都贴在乌卡的剪报本里,晚饭以后大家继续围坐在桌子旁边,传阅剪报本。拓曾经反复地想象这样的场景,到后来文字和语言变成了虚构的影像留存于视网膜,构成温情的持久记忆。
“我这几天一直往旅馆打电话查看你的预定信息。你要是来佩奥尼亚的话,肯定会住在这里。我在你房间的冰箱里放了点吃的。这里的食物一点都没有改进。但是前几年房子整体改造过,终于装了中央空调。”
“机构的邮箱怎么还在使用,你一直在维护网站吗?”
“前几年我女儿做暑期项目的时候复原了网站数据,邮件也是她写的。她看过你所有小说。”
“但愿没让她失望。”
“她很期待见到你。”
“抱歉我错过了葬礼。真的太抱歉了。家里还好吗?”
“别这么说。昨天来了很多人,现在家里乱成一团。而且我没有想到你真的会来。对不起,我原本以为你已经忘记了这里。我真不应该这样想啊。”
拓突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但是蒂娜握着他的手,说:“我现在就得走了。今天有太多事情要做。晚上来我们家吃晚饭好吗,都是家里人,还有老朋友。一定要来好吗?”
拓也使劲握着她的手,现在他也泛着泪光,却没有问出哪些老朋友也在这里。
“你记得我们家在哪里吗,我晚上可以来接你。”
“记得!我白天正好打算四处走走,你去忙吧,我们晚上见。”
“嗯。我专门来看看你,确认一下是你,确认一下你真的在佩奥尼亚。太好了。”
蒂娜又重重地抱住他,像是要反过来给予他一些安慰和允诺,然后她挎起包,飞快钻进门口一辆旧的白色雪铁龙。无论她做什么,总给人一种要为这个世界履行义务的印象,从青年时代起便是如此。目送她的车离开以后,拓没有回房间,却被旅馆里时光倒流的气氛吸引,来到二楼走廊。
二十多年前他们占据了这里整整一层。正对着电梯口的是餐厅,食物真的很糟糕,早餐除了供应烤面包和煮过头的咖啡之外没有其他热的东西,鸡蛋和水果包着塑料纸,被摆在冷柜里。即便如此,为了午餐能少吃,或者干脆省下午餐,大家都尽量在早晨吃很多,热烘烘的面包拿了一片又一片,呼唤服务员端出一壶又一壶的咖啡。当时他们每个人都年轻,贫穷,饥饿,而这里的早餐是免费的。拓的房间紧挨着餐厅,如果坐在床边,天气好的时候能清晰地望见青色的山,更远处的山顶,即便是夏天也有吹不散的雪。拓的隔壁住着来自阿根廷的马里亚诺,他常常清晨五点开始锻炼,把墙壁撞得砰砰作响。马里亚诺长得像后来演了《水牛城66》的文森特·加洛,黑色披肩髯发平时扎在脑后,常常因为不知道如何妥当地与人交往而紧张到热情过度。他当时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个小小的剧团里工作,住在快要倒闭的剧院楼上,正在写一出有关巨型哺乳动物和青春期的荒诞剧。一旦谈论起戏剧来,他的情绪就变得热烈坚定,有限的英语词汇带着强烈的异域口音,像席卷而来的热带山洪,却一点都不混浊。接着是印度和俄罗斯的宗教学者,几位东欧腹地的诗人。改建后的杂物间原本是公共厨房,那里放着一台微波炉,是很多人从没见过的稀罕玩意,他们高高兴兴地把各种东西放进去,等待“叮”一声响起。马里亚诺整个春天都在河里逮鱼玩,有一天他一时兴起,把整条没有开膛的鱼放进了微波炉。鱼在里面爆炸了,一股内脏混合着伏特加的恶臭在楼道里滞留了很长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