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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的景观(38)

作者:周嘉宁

“打算好了。有朋友在通县乡下租了一个大院子,还空了两间平房。我在那里住过,他们吃住排练都在一起。我打算先在那里住一段时间。”主唱说。

“你男朋友呢,和你一起去吗?”群青问她。

“分手了。你们没看出来我很痛苦吗?但我不能被这种东西打败了。”主唱说。

“到北京了再另找,鼓楼东大街上遍地都是玩乐队的男孩。”我说。

“小象也和我一起去啊,你没告诉他们吗?”主唱拍拍小象。

“我还没说,之前不是一直没能决定时间吗。”小象说。

“去北京?”我的血液瞬间涌向大脑,手脚发麻。

“你去北京干嘛,你也组乐队?”群青问小象。

“报社的师傅调去了北京的新闻杂志,我决定跟他。我一直想当调查记者,北京的杂志辐射面更广一些,可能有更多伸展的空间。”

“你不去法国了?”我打断了她。

“不去了。”小象回答。

“不是都申请好学校了吗?”我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

“申请好了,但我决定放弃了。”小象尽量平静地回答,仿佛在安慰我,而我分不清自己是混乱还是难过。

“你们两个真太突然了,北京有那么大吸引力吗?”群青说。

“你们不也去过北京吗,那里有种公社的气氛,在这里永远也不会有。”主唱说。

“我理解。在这里永远也不会有。”我说。

后来对岸楼群的霓虹在一瞬间熄灭,但轮船仍然缓缓行驶于黑暗的江面。酒吧里的驻唱乐队已经开始收拾设备,主场跑去和他们交谈了两句,接过麦克风朝着我们清唱起来——“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的眼泪,欢笑,全都会失去”——大家这时候都已经喝多了,变得极其伤感,但我看着小象,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我才缓缓意识到,我的心脏所遭受的重击不是痛苦,而是极其难得的喜悦。我为小象感到高兴,她不再是年轻的女孩,她在自己的世界实践中成为了年轻的女人。这让我羡慕极了。我们都为主唱拍手,露台上零零星星剩下的几位客人也都在拍手,不是热烈的掌声,但持续了很久很久。

酒吧打烊以后,我们穿过马路,来到清晨的防波堤,庞大的货轮从晨雾中驶来,每个人的身上都罩着薄薄一层水汽。我们像是身处无边无际的梦,轮流传递着剩下的最后一根烟,小象递给我,我珍惜地抽了一口,又递了下去,轮了两圈。星星在冷冷的光线里逐渐消失,出租车在我们身后排队等待着,而司机都站在外面抽烟,一点也不着急,任由我们继续待着,什么都不做,连烟都抽完了。

“抱歉我没有事先告诉你。”小象坐在我身边。

“别这么说,我没那么小气。”我安慰她。

“当时你从北京坐火车回来,在车上,我们打了一晚电话。”小象说。

“下车我就去见你了。这是我做过最浪漫的事了,以我的智商,只能做到那样了。”

“等我坐火车经过长江和华北平原的时候会告诉你。”

“可别忘了。”

“我的决定没错吧,真不知道啊。我以后说不定会后悔至极。”小象说。

我想说那你随时都能回来,但没有说出来,我并不希望她真的回来。当时我们身处的世界里连一件大事都还没有真正发生过,但我知道在之后漫长的时间里总会发生,到那时,小象只会步入世界震荡的深处,越去越远。要说我感到难过,那是因为我们即将告别,却并没有真的在一起。而此刻,对岸的天空笼罩着水雾和早春粉红色的光。小象坐在我身边,一如既往地清晰、确凿,尚未消失不见。

我们的庆祝才刚刚结束不久,外贸市场便发生第二次巨震,襄阳路市场确定了整体拆迁的时间并且发出公告,随之产生的连锁效应导致地下城档口租金再次急剧上涨,相比三年前翻了四倍不止。从襄阳路涌入一批实力雄厚的摊主接手了半边地下城,抹去了这里最后一些浪漫和无序的气象,行业内不正当竞争白热化,从此成为真正的角斗场。我们的档口处于激流中如一粒小小顽石,所幸我们还剩下两年合约,以及几条长期且稳定的货源。因此收到租约到期通知时,我和群青理所当然都认为是搞错了,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台主本人找上门来,一看,根本不是当初和我们签合同的那个人。一番交涉以后才弄明白,三年前将档口签给我们是二道贩子,如今租金水涨船高,而且随着地下城的版图不断扩张,我们的位置竟然在格局的迁移中渐渐占据了中心地带一隅,导致附近板块几个制假的帮派都在打着吞并的主意。台主是温州人,看似是客客气气和我们商量,实际已经和接盘的下家有了协议,完全没有给我们留下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