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不是政治,不是阴谋,至少不是这位女士所以为的东西,而是虚构的意志力和无法被讨论的噩梦。拓喝了不少装在纸杯里的啤酒,满脸通红,最后没头没脑地说:“那个组织的成员给他们使用的空气清新器起了一个名字叫宇宙清洁器,那是在《宇宙战舰大和号》里出现的除辐射装置。”
“你说的是一部科幻小说吗?”
“是七十年代播出的动画片。”
“哦!你真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小孩。而且你讲话的口音也很可爱。”
直到这位女士被簇拥着上台致辞,拓才意识到她是乌卡。乌卡是印度裔的乌干达人,七十年代中期以哈佛大学访问学者的身份和丈夫彼得一起,带着女儿蒂娜来到美国,不久,亚裔被阿明政府逐出乌干达,他们自此滞留在美国。八十年代中期彼得作为记者被派到中国完成一篇医疗系统的报道,之后他们从中国出发,一路在亚洲和东欧国家游荡,结交了不少记者和作家,流亡的世纪正接近尾声,小半个世界在命运的创伤和忧患中喘了口气。他们回到美国以后四处筹集资金,创立了这个青年艺术家培养项目,邀请来自东欧和亚洲的年轻人集体生活,提供他们最基本的生活费,地点选在佩奥尼亚的小镇,大片的湖泊、草地和山脉交汇于此,正是一个能够承载年轻心灵的中间地带。
拓念中学的时候曾经在一本文学刊物上读到有关这个项目的文章,一位日本小说家在佩奥尼亚度过半年。她爱上来自波兰的男孩,波兰那年正在戒严期间,她每天都陪男孩跑去图书馆看报纸,晚上待在房间里喝伏特加。那篇文章很长,有大段匪夷所思的情欲描写。但是印在拓脑海里的却是夏天这位小说家和朋友们在金色的池塘里游泳,野鸭低低地从头顶飞过,女孩男孩纷纷扎进水里。除了平静和美之外,还有令人向往到震颤的自由。
——真想去那里啊!
他这样想着,巴士司机提醒说十分钟以后就要到达佩奥尼亚,拓起身去车厢后面用厕所,一脚踩进湿滑,便桶像被刚才的少年们用屎炸过,他扶着把手,在狭窄的箱体里晃动,狼狈得不行,等坐回到座位上又觉得好笑,几乎想要笑出声来。不由想起刚刚那个看书的男孩,希望他旅途愉快,能够感受到小说里干燥清洁的世界。
第二天清晨,拓被旅馆房间的电话叫醒——“拓?”电话里传来女人迟疑的声音,得到确定以后那个人立刻惊呼起来:“快下楼,我等不及要见到你!”拓身处不知何处的梦境,放下电话以后看到挂在镜子跟前的黑色西装,彻底清醒。他在狭小的卫生间里飞快地洗漱,套上衬衫,又换成运动衫,最后穿上一件在旅途中穿的旧T恤。走在楼梯口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紧张到微微出汗。
小镇没有建造新的旅馆,二十多年来都是同一幢小楼,在小河边,挨着公共图书馆,总共三层,有二十来间房间,背后有一整片核桃树,每到秋天,绿壳的核桃掉得满地都是,再慢慢腐烂。拓走了两层楼梯,推开通往门厅的门,没有来得及迟疑,便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从立柱后面转出来,快走了两步朝他跑来,几乎撞在他的肩膀上,紧紧抱住了他。拓在她结结实实的拥抱中平静下来。哦,蒂娜,当然是蒂娜,像旋风一样,带来外面夏日的暑气。直到蒂娜挽住拓的胳膊坐下来,拓才得以将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她曾经宽阔舒展的骨骼似乎稍稍改变了形状,显得更为强韧和可信赖。
“我老啦!”蒂娜打断了他的注视。
“那你找到小行星了吗?”拓问。
“哈哈哈。何止一颗。”蒂娜的眼角闪出泪花,而拓笑起来,几乎松了口气。他们刚认识那会儿,蒂娜稍稍激动,便会泛起泪光,接着脖子和胳膊上也会起一层薄薄的疹子,这样无法控制的生理现象常常因为被误以为是过度真诚而遭受嘲笑。蒂娜比拓年长几岁,当时正打算从物理学专业转到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念宇宙学,于是那年回到佩奥尼亚,一边自学编程,一边补习量子物理,同时申请新的学位。这期间她不得不反复和年轻的艺术家们解释宇宙学的意义并不在于发现小行星,而是在于学习宇宙的诞生和演化,宇宙所包含的一切中只有极其微弱的一部分是可以被感知的,剩余的则无法被命名,甚至无法被想象。这样的讲法听起来很酷,但是在拓的记忆里,蒂娜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公共图书馆的计算机前面修正代码,她称之为模拟。那些数字和字母的复杂组合到底是如何用一?种抽象模拟另外一种抽象的,拓一点都不明白。蒂娜缺乏科学家的严谨和条理。她饮酒过度,健康美貌,像当时广告片里的标准美国青年一样高大,拥有最洁白的牙齿和最灿烂的笑容,无论在什么样的场合都令人难以忘怀。而这样的人一旦进行起枯燥的运算,却仿佛依靠着非凡的身体本能撬动起意识的杠杆,给人一种正全身心维护着宇宙进程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