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哭,你他妈才哭。”我一说话却呼呼流出更多眼泪。
这批货我们分两车拉完。第一车直接拉到地下城,但地下城那段时间消防检查,晚上十点以后不允许进出,所以第二车只能拉到群青家里。群青回到上海以后没再寄人篱下,自己在浦东轮渡码头附近租了便宜的屋子居住,那屋子破得惊人,没有空调,没有热水,不通煤气,住在那里像是每天都在军训。我俩轮流蹬车,轮流坐在车板上护货,碰到上坡就一起下车推,连滚带爬地赶上最后一班轮渡。那天的黄浦江上大风大浪,整艘船都往一边倾斜,我和群青费了很大功夫才把板车固定好。然后我们拆开两件羽绒服自己穿上,爬上甲板。没有云,空气冰冷干净,能看见明亮的冬季大三角。
“你闻闻,是不是有鸭子的味道?”群青突然把头埋进衣服里。
“废话,说明这是货真价实的鸭绒。”我说。
群青咔嗒咔嗒地点烟,我们被鸭子的味道围绕,暖暖和和,自由自在。
春节里我和群青高高兴兴地去给老谢拜年,正巧碰上老谢过生日,一定要留我们去乍浦路的大饭店吃饭。年初四的夜晚,整条乍浦路灯红酒绿,空气里浸着白酒的芬芳,每间酒楼门口的大水缸里都游着红彤彤圆鼓鼓的发财鱼,齐齐朝着一个方向挤,撞到玻璃再折返。酒楼里面金碧辉煌,桌面大小的枝形吊灯下面坐满人,食物被放在干冰里冒着烟端上来。蟠桃大会也不过如此。
“没想到你平时挺摇滚的一个人,这种做寿风格怎么和我爷爷一样。”我讽刺老谢。
“你们懂个屁。今晚迎财神,明年走大运。”老谢回答。
老谢大宴宾客,渠道上的合伙人、报纸和时尚杂志的编辑、电视台刚刚露面的年轻主持人……还不断有新的朋友从其他地方转场过来的,热情洋溢,都已经喝多了。老谢挨个给大家互相介绍。说到我和群青的时候,他说我们是他来自上世纪的老朋友。我挺感动的,我不知道老谢原来有那么多的朋友,而我们是里面年纪最小的。大家互相握手,拍打彼此的肩膀,坐下来喝酒。他们聊娱乐圈消息、股票、夜总会和世界局势。大部分事情我都没有经验,却听得津津有味。我觉得老谢的朋友们普遍过着既浪漫又务实的生活,在金钱的热浪里翻滚,却愿意为一些特别抽象的事物一掷千金。有位戏剧学院的老师问群青是不是本校学生,还是哪个剧场的演员,看着脸熟,肯定在台上见过。群青说他不是学生,没有念过大学。那位老师一定要留下群青的电话,说等开春招生的时候再联络他。之后服务生端上来一只裱花奶油蛋糕,于是那位老师带头唱起了生日快乐歌。我这才知道原来老谢三十五岁,而我一直以为他只有二十七八岁,他是那种和具体年龄数字没有关系的人,似乎从未年轻,也不会衰老,但是再一想,自我们认识起,确实已经过去好多年。吹灭蜡烛之后,歌却没有停下来。我们一起唱了罗大佑,伍佰,《Hey,Jude》——“Na,Nana,Nananana”一首接着一首,越唱越激动,酒越喝越多。唱到《明天会更好》的时候,已经有人开始哭泣,大家都站起来,嚎啕大哭的人站到椅子上,还要往桌子上爬,被拉住。酒楼里其他桌上的人也加入进来,人群啊年龄啊身份啊,诸如此类的差异都短暂消失,但是在集体的合唱中,整体气氛却突然不可挽回地跌向伤感。
“哎!”坐在我旁边的女孩冒出一句轻轻的叹息,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坐下的。不是我吹牛逼,美校也好,地下城也好,我是在漂亮女孩扎堆的地方长大的。我刚刚进美校的时候,高年级的学姐们烫着头,个个打扮得像香港大明星,傍晚在操场上练习迈克?杰克逊的舞步,我觉得自己暗恋过她们中间起码一半的人。所以也不能怪我整晚都没留意到她。她长手长脚,个子中等,自然卷发费了很大力气用皮筋绑住,又随时都要挣脱出来似的。穿着不协调的长裤和短风衣,有种乱七八糟的流浪儿气质。我心里琢磨着她的那句叹息是不是有点讥讽的意思。
“你也是电台的吗?”女孩转头看着我,像是留意到我的内心活动。
“什么电台?”
“那是我搞错了。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个体户,和朋友一起卖衣服。”这是我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介绍自己。
“挺有意思。但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时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