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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的景观(25)

作者:周嘉宁

当时的华亭路服装市场还在鼎盛时期,层层叠叠的露天档口罩着铁皮或者遮雨布。我和群青一头钻进迷宫般的通道,顿时懵了。原本只在音乐录像带里见过的事物突然变得触手可及。美军风衣,利维斯牛仔裤,阿迪达斯复古运动衫可以随意挑选。仿佛档口的世界不遵循外面的物质流通法则,专将幻梦变为现实。

老谢的档口是从自己家的天井延伸出来的违章搭建,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他没想到我和群青会去找他,很高兴,提早收摊,领着我们去了他的仓库。他的仓库就是身后自己家的阁楼,也是违章搭建,楼梯又窄又陡,我的头几乎顶着前面群青的屁股。但是仓库里面整洁干燥,一股迷人的牛仔布料味道。挪开货物之后,是一块两米见方的狭窄空间,按照年代分类排列着各个国家的军队防寒大衣、战地迷彩、工作服和海军毛衣,墙上贴着海报和唱片封套。老谢说上面有的大明星都在他这里买过牛仔裤。群青指着一张窦唯的海报问,“窦唯也在你这里买过裤子?”

“魔岩三杰都来过。”老谢得意地回答。

“什么时候的事情啊?”群青将信将疑。

“也就是香港红硼之后那两年吧,他们从南京一路演到上海。”老谢说。

“真的假的,都没听说过。”我说。

“你们知道什么,那时候还在听小虎队呢。”老谢说。

“窦唯在现实中是什么样?”群青问。

“特别牛逼、特别时髦,穿美军风衣和鬼冢虎球鞋。当时没人那么穿。”老谢说。

“那他在你这里买了什么?”群青问。

“你们等等。”老谢说着在身后的书架上翻找,抽出来一本杂志来,指着里面的一张照片说就是这条裤子。那是一本日本杂志,通篇采访也不知道讲了什么,但照片配的确实是极其年轻的窦唯,而且有好几张,是他和朋友们在北京郊区的水库玩耍。我和群青拿在手上看了半天,没有任何一张照片里能看清他到底穿的是什么裤子。但是群青立刻对老谢说,他要买这条裤子,就要窦唯穿着的这条裤子。

群青当时是同学里最有钱的,因为他自学网页设计,轻松找到好几份兼职,赚到的钱都花在老谢那里。升旗仪式的时候,他穿着从老谢那里买来的紧身利维斯牛仔裤和牛仔衬衫,大摇大摆地横穿操场,看得其他同学目瞪口呆。

渐渐的,学校里那几个青年老师都专门来向他打听裤子是哪里买的。于是群青找我商量,从老谢那里进一些裤子到学校里卖。起初我们小心谨慎,每周末只带两三条回学校。等现金流滚动起来以后,胆子也敞开了。直至生意被学校教导处出面取缔之前,我们陆陆续续卖出四十多条裤子,都是紧身到绷着蛋的款式。于是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每周一全校升旗仪式的时候,操场上有四十多个人穿着我们卖出去的牛仔裤,不时扯着裆部调整蛋的位置一一我觉得这几乎算是一场革命了。

群青要分给我卖裤子的钱,我没要,他想尽办法给我,我又想尽办法还给他。最开始用来进货的钱都是他做网页赚来的,而且他在上海寄住亲戚家里,各方面都需要钱。但是过了一个星期,群青送给我一双匡威球鞋,最正统的高帮系带,白底红边,整条华亭路都没有卖。我吃惊地问他是从哪里弄来的,他说他横扫了整个上海,最后在第一百货商店的运动专柜找到,仅此一双,英国制造,我至今都记得价格是375元,一笔巨款。这是我得到过的最珍贵的礼物。

我和群青一起去签档口合同的那天,我穿着他送给我的匡威鞋,他穿着从老谢那里买来的窦唯同款牛仔裤,这两样东西都不可避免地磨损和褪色,但在我们心中永远代表着尊严和好运。路上我不时去摸左侧肋下,那里的衣服内兜里插着一只牛皮信封,装着我全部存款。我们签下的档口在人民广场迪美地下城,转来的租约又续签五年。我对五年没有什么概念,我生命中还不曾出现任何一件事情是以五年作为计数单位的。

我们入场的时候外贸市场已经发生过一次大震荡。华亭路市场2000年拆迁以后,有资本和人脉的老板在淮海路区域开设独立商铺,剩下的汇入襄阳路。老谢的档口和家里的违章搭建在拆迁中被全部移除。他这个人善于一蹶不振,无法适应时代的震荡,于是没有参与襄阳路市场抢占地盘的腥风血雨,在家里炒股票,荒度时日,一年之后才重出江湖,盘下两个小仓库,退居到七浦路市场,自此只做批发买卖。市场的大生意都在一楼二楼交易,三楼是废物们的荒漠。老谢盘踞三楼一角,手机信号若有若无,用电子设备联络不上,要找到他就得转两趟公交车亲自相见。整片批发市场以天桥为起点,乌烟瘴气,小偷成群。全国各地货源汇集,因为抢货和帮派斗争,巷子里的械斗时有发生。老谢的境遇表面看起来一落千丈,实际却因为陆续接了好几笔贸易公司的大单而交了好运。但他无动于衷,大声哀叹,坚持认为自己被流放了,从上世纪的幻梦中被流放。所幸,我们的友谊从那个幻梦中被保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