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迪美地下城与其他地方垄断货源和势力割据的状况完全不同,进驻的多半是我和群青这样刚刚入场的同龄人。地下城是九十年代中期建造的新型防空洞,面积等同于半个人民广场,分区域招商,缓慢拓展。一半已成规模,另外一半还无人管理。我们的档口位于边界,编号A37。虽然与期待中的一切相距甚远,但这里的气氛极其地下,男孩女孩都没钱没背景,美院和服装学院的学生居多,也不着急赚钱,因此有一种不成气候的学校社团感觉。大家每天交换来自批发市场和服装厂各种无用的小道消息,使尽浑身解数打扮,只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同于外面的普通人。
我和群青虽然干劲十足,却毫无头绪。头一个月我们搭乘地铁和轻轨,纵向和横向扫荡了上海市区和近郊的纺织批发市场,却始终无法在货源上达成一致,而且过多的垃圾货源像污染物一样伤害我们的意志力。之后随着气温断崖下跌,我们渐渐乱了阵脚。到了十一月底,无论什么样的货源消息都会追踪,孤注一掷的念头变得非常强烈,有好几次追进居民小区单元房里传销组织的老窝。我心里很清楚,再进不到合适的货就等着完蛋吧。这是我记忆中最冷的冬天,日以继夜刮着北风,我和群青沿着苏州河,从一个仓库摸到下一个仓库,像冰天雪地里迁徙的动物。
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我们得到消息说虹口那边鬼市有批冬天的货天亮进仓,得赶早去抢。我和群青第二天凌晨三点按地址找到仓库,空无一人。我们在避风处等待,太冷了,只能不停聊天分散注意力和保持清醒。熬到破晓时,薄雾里出现一辆货车,远光灯照在我们身上。不等司机师傅卸货我们就跑过去看,是从山东运来的一批贴标羽绒服,日单户外功能性品牌。我和群青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已经确定这批货无论如何都要拿下。只是我们热情过头,失去讲价的先机,全部的钱只够支付订金。死皮赖脸与司机师傅交涉下来的结果是,先交订金,晚上九点取货并交付全款,过时不候,订金不退。
我和群青离开仓库以后,双手插兜往轻轨站的方向走,外面是一片拆迁中的棚户区,气温甚至比夜晚更低。第一班轻轨还没出站,我们站在露天站台上,刚刚失去了全部的钱,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无所有。我问群青,“我们去哪里?”
“去找老谢想想办法。”
“不是说好不找老谢吗?”
“我们说好了不从他那里进货,没说不能借钱。”
“这有区别?”
“从他那里进货是不思进取,从他那里借钱是走投无路。”群青的语气不如平时确定,但我心里清楚他说得没错,我们走投无路。到批发市场的时候,老谢刚刚发完一车皮的货打算回家睡觉,见我和群青披着一身晨雾,几句话就问清楚了我们的处境。他先领着我们去楼下出租车司机面馆里吃了一大碗面,然后叫我们等着,他自己去银行跑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手上多出一只塑料袋,大大咧咧从里面掏出来几叠现金递给我们,数目远远超过我们实际需要的。我心里狠狠一暖。
“你们搞到车了?”老谢问我们。
“什么车?”我和群青都一头雾水。
“你们拿什么去运货?”老谢说。
“助动车行吗?”群青问。
“我爸有一辆。”我说。
“我操!你们闹着玩吧。”老谢拍掌大笑。我和群青面面相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几百件羽绒服你们搞辆金杯车都得跑几趟。”老谢说。
“你有金杯车吗?”群青问。
“我不会开车,我骑三轮。”老谢说。
“三轮摩托?”群青问。
“三轮板车啊。”老谢回答。
“你骑板车送货?”群青问。
“操!你不是百万富翁吗?”我问。
“你们这话说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板车比金杯车能装啊,能和公交车抢道。”
“怎么样,你会骑三轮吗?”我问群青。
“这有什么难的。”群青说。
晚上我和群青在老谢的仓库碰头,骑着他的板车回到清晨的仓库,担心过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货已经全部清点好了,一捆捆码得整整齐齐,司机师傅开着取暖器,一边吃盒饭,一边听相声。我被暖烘烘的空气里飘浮着的羽毛绒绒刺激得鼻涕眼泪横流。
“你哭什么?”群青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