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的。”拓说。
“让我们为他干杯。”马里亚诺说。
“我们也为泉干杯。”蒂娜说。
“有一天我想到她,想到二十一世纪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新的世纪疯狂、无情、腐败,而天才女孩却代表着永远聪明、温柔、不受腐蚀。”马里亚诺说着,打开酒瓶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拓,拓再递给蒂娜。接着他们并排坐着,轮流喝酒,一言不发,想着过去的朋友。
远远的,拓看见那群年轻人回来了,他们一会儿聚拢,一会儿分散,每个人都带着浅色的光晕,在行走中划出暗淡的弧线。拓想起白天俄勒冈森林里的山火,想象中无边的白色烟雾在地平线尽头缓慢和持续地蔓延着,他想问问霍普火有没有被扑灭,但很快发现,那原来只是一群从树林出来漫步的鹿。它们来到草坪,驻足不前,毛茸茸的额头朝着一个方向。而同时一场雾也正在到来,夜晚的颗粒变得又粗又温柔。
拓醒来以后头晕反胃,感觉酒精依然滞留在血液里,而后半夜的记忆都消失了。他花了一些时间让意识重新运转起来,分辨出这里是彼得的书房,而他占据着一张霍普从网上订购的气垫床。他费力爬起来,腰部和肩膀疼痛,身上气味难闻,心里悔恨不已。但房间里没有人,整幢屋子也静悄悄的,干净整洁,窗户敞开着,流动着夏日芬芳的空气,几乎没有留下昨晚的痕迹。霍普和她的朋友们也已经不见踪影。
拓在露台上找到蒂娜和马里亚诺,他们还像昨晚那样,仿佛坐了一晚。拓拧开桌上的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半。蒂娜说霍普他们昨晚没睡,天亮前就出发进入日食带了,于是只剩下三位老朋友,吹着热风,奄奄一息,最终决定去墓园看望乌卡。
他们说走就走,不趁着一股劲头的话,可能今天就哪里也别想去了,他们会在露台上耗上一整天,很快又开始喝酒。蒂娜开车,车里很脏,而且空调坏了,拓的旁边有一盒不知道放了多久的披萨。但他们每个人的情况都比这盒披萨更加糟糕,他们中年,宿醉,睡眠不足,没有洗澡,臭气熏天,心灵则被逝去的情感占据。蒂娜把所有车窗都开到最大,放着一盘海滩男孩乐队的唱片。在经历过昨晚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重新恢复到二十多年前,镇子里三个无所事事的朋友,身处世界进程之外。在快要接近高速路口的时候能看到前面排起长长的车龙,都是举家去看日食的人,而蒂娜则右转拐进了树林。
乌卡的墓地在穿过树林的湖边,是彼得很早以前就选好的地方。在那里能看见山顶的雪,而翻过那片山,便进入荒漠。乌卡曾经带着他们四个人来为彼得扫墓。周末的早晨他们先去集市上买花,然后挤在车里颠啊颠地来到林间空地,把车停下来以后再走长长一段路,便是大湖。那里有很多家族的墓地,巨大的大理石叠放在一起,顶上雕着小天使。天使们洁白温柔,垂着眼睛。他们分散着各自行走在大理石落下的阴影之间,阅读着墓碑上的文字。阳光清澈,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人间虽然寂静无声,却仿佛能听见宇宙的声响。泉轻轻叹息,地球上怎么会有那么好的地方。
“我们抄一段近路,从这里可以直接穿到墓地。”蒂娜说。
“你肯定很久没走这条路了。”马里亚诺被颠到晕车。
地面坑坑洼洼的,石子弹跳着打在底盘上,好几次拓的头都差点撞到车顶,而且车子左右晃动着眼看就要栽进旁边的泥洼地。中间马里亚诺不得不让蒂娜停车,他打开车门哇哇地吐,吐完以后面容惨白地坐回来,用安全带固定好自己,像死了似的一动不动。拓很累,却精神亢奋,能听见树林里各种细小的声音,辨别空气里层次丰富的香味,毛孔也充分张开,接受阳光的炙烤和树荫带来的慰藉。树林里松果正在成熟,松鼠在树枝上跟着他们的车子跑。拓很感激这两个老朋友,否则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度过这一天,他无法继续在这里待着,也无法回到有秩序的世界里。
“上一次美国的日食是三十八年前。”蒂娜说。
“你还记得?”拓问。
“不记得。但当时新闻里预报了下一次日食的时间,我没想到自己还活着。”蒂娜说。
“乌卡差一点活到了今天。”拓说。
“我以为她能活到一百岁。”蒂娜说。
“当时新闻播报说,愿三十八年以后月亮的阴影落在和平的世界。”蒂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