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是这样的。”
“你知道第二年,布什总统发布了一条新政策,非公民的绿卡持有者能够在正式入伍的第一天获得美国公民身份,并在六个月内宣誓。”
“我记得。你是说——但她根本没法忍受部队的生活,她痛恨部队。”
“她说那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但是她擅长所有事情。”
“那段时间她积极准备。文化考试和体检成绩都是优异。那年圣诞节过后她就去了新兵营,第二年随部队去了阿富汗,留下女儿。”
“她没有再回来吗?”拓想要起身大口喘气。
“她回来了,但没有再回到我们身边。”
“有很多人死了。”
“但是她回来了。”
“霍普——"
“对。霍普是泉的女儿。”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拓想起十年前他曾经去北京参加一个国际作家节。所有活动与会议场所都在郊外的巨型酒店里,那里同时也提供豪华的住宿和一日三餐,酒店竭尽全力地营造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有一片不错的林子,甚至挖了人工河道,养了几只孔雀,而一旦他们走出酒店大门,四面都是荒野。有一天组织方安排了大巴把所有人都拉去市区游览,那天空气很糟,闻起来像到处都在燃烧灰烬,然而在拓的感知中被唤起的,却是近乎幻觉的体验。灰白色的天空下庞大平坦的建筑群落,宽阔的街道,笔直高大的白桦树林,阳光透过楼房投射下的方形的阴影,构成纪念碑谷般的风景。
会议的最后一天午后拓独自走出酒店大门,进入荒野,穿过一小片人工林以后眼前出现了河道,中间干涸了,露出河底的礁石,有拾荒人正行走在河中间。早晨开始空气中的杂质被不知道方向的风吹散,天空突然呈现纯洁无比的蓝,像是把昨天末日般的幻境彻底抛弃。他沿着河道走了两个小时,来到水坝旁边,两个男人在钓鱼,其中一个递给他一根烟,他从来不抽烟,却没有拒绝。
“我刚刚离开佩奥尼亚的那几年,常常梦见泉。她在梦里不具有任何物理性的细节,像大气一样,而那些梦境都是虚构与现实相互渗透的瞬间。梦里我们无止尽地交谈,在虚无中散步,直到我在无以描述的失落中醒来。”拓说。
“你快把我说哭了。”蒂娜回答。
“我一直想要回到这里,但日积月累的悔恨心情拖累着我。”
“乌卡说离开佩奥尼亚的人几乎不能再回到这里。她经历过太多生离死别,每年冬天,签证到期的年轻人都不得不返回祖国。一旦离开,往往一生再不会相见。”
“但是泉回来了。”
“泉的事情给乌卡很大的打击。时代的形象越来越黑暗,一切的乌托邦都是错误。”
“霍普知道泉的事情吗?”
“我们尽所能地告诉她一切。有一段时间,她相信泉依然和你在相爱,你们正一同躲在世界秘密的某处。”
“哎,蒂娜,你别这么说。我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即便你们自己不能承认,但谁都看得出来,你们当时正相爱。”
“泉没有爱过我。”
“她努力地学习过如何去爱你。我们当时都在学习各种事情。”
“我给泉写过邮件,很多邮件。然而回想起来,当时她音讯全无,我却松了口气。”
“当时你什么都做不了。无论你付出什么努力,你都无法改变泉的命运。”
“我觉得我把她放置在我虚构的世界中,太久了,所以现实中我们再无相见的可能。”
这时马里亚诺惊醒过来,起身大步朝栏杆走去,仿佛在层次渐深的黑暗中看到了明亮的景色。拓以为他就要翻出栏杆去,他却停下来,呜呜哭了。拓和蒂娜都没有说话,等着他哭完。那时候客人都散尽了,只有树林里的蝉鸣越来越响亮。之后马里亚诺用西班牙语朗诵了一首诗。他的声音明亮,节奏湍急,一个词语吞噬着上一个词语。拓完全听不懂,却几乎被卷入梦的洪流。
“蒂娜,我刚刚梦见你。”马里亚诺说。
“希望是一个不错的梦。”蒂娜说。
“是一个非凡的梦。然而爱不常在。”马里亚诺红着眼睛说。
“活着就要承受这些。”蒂娜说。
“我希望托马斯·品钦能长命百岁。”马里亚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