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更为确切地说,这篇报道是关于泉的父亲的。后来的几天里拓又回到图书馆反复看过几遍。泉的父亲是一位非常有名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位文化官员,在中国,几乎每个家庭都拥有一本他的诗集。以后等他们问起乌卡这件事情时,才知道乌卡曾经在中国见过他,当时他还比较年轻,乌卡想邀请他来佩奥尼亚,他推说不懂英文,但实际原因可能是因为职务的关系没有办法来美国。
报道的内容和诗歌无关,而是有关一场声势浩大的教育改革讨论。起因是泉的父亲曾经出版一本轰动全国的书叫《天才女孩》,以泉为样本谈论青少年基础教育。泉从小有极其特殊的语言天赋和抽象思维的能力。还不太认字的时候,就用自己创造的符号,假想大自然的构成和世界的疆域。她的父亲认为普通学校教育很难容纳她,于是自己研究和建立了一套体系,让她以更为自由和灵活的方式学习。之后泉比同龄人提前两年念完了中学,成为顶尖大学的少年大学生。书出版以后,泉的父亲希望将这套体系推广给更多家庭,他带着泉上了不少电视节目,她因此被呈现在公共视野里,引起广泛的争议。伴随着好奇和褒奖而来的,必然是更多的质疑和诋毁。但是泉本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接受过任何采访,也没有在任何场所表达过自己的想法。这场余波一直扩散到西方,这篇报道来自法国的一间报社,之后又被翻译成英语发布在英国。然而字里行间很明显能看得出来,吸引记者专门赶去中国采访的,是正在经历剧烈变动的新鲜体制,泉只是其中可被替代的试验品。
那篇报道配有一张资料照片,是更为年幼时候的泉,但毫无疑问那就是泉本人。她站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手里捏着很大一块冰,图示解释说这是泉的父亲在冬日锻炼她的意志力。冰块散发着永恒的暗淡的光,这场景过度超越现实,几乎产生惊心动魄的寂静感。驱使着旁观者也反复擦拭自己的思维和心灵,唯恐将任何杂质不小心带入泉晶莹剔透的能量场。
接下来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等他们回过神来,泉已经离开了。
“真的是泉。”剩下的人轻轻叹息。
“这不是好报道,是一场奇观秀。”
“是哗众取宠的政治。”
“但泉不是虚构的概念,泉是真实的存在,是朋友。”
拓没有再继续参与他们的讨论。泉没有走远,拓很快在河边找到了她。自从那次真心话游戏之后,拓便有意将自己隔绝于集体生活和普遍事物之外,他们几天没有见面,拓却感觉那足足有一个暑假那么长。泉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长得那么长,被她扎了起来,露出完整的耳朵轮廓。夏天时过多室外活动的晒伤仍然留有痕迹,她像是去了很远的地方玩了很久,才刚刚回来。拓陪她走了一会儿。临近万圣节,各家各户的门口都摆着雕好了的南瓜,院子里装饰着骷髅。拓的心里极其难过,他想着,他们彼此交换那么多,是那么好的朋友,那些普遍被认为是最重要的事情,泉却一件都不曾和他讲过。他带着很多疑问,几乎要说出能伤害她的话,但终究没有。仿佛因为对她多了一些了解,便不由自主地只想和她谈论更为温柔的事物。
“我原本以为在这里不会再有人叫我天才女孩。”泉之前哭过,但没再继续哭了。
“我们不会这样叫你。”
“我爸爸当时已经不是官员了,我去军训的那年他被革职了。”
“是因为那本书吗?”
“我不知道,他从来不和我谈他的工作,他一直觉得他是在保护我。那篇报道里有很多没有被核实过的东西,记者们带着强烈的偏见,希望从我们这里得到他们预设的答案。”
“一群混蛋。”
“但我们不是时代的缩影之类的玩意,我们什么都不是。我没有被逼着去做任何事情。我想,我只是很喜欢学习,在封闭停滞的环境里,自然地渴望着学习,只有学习会让人感觉周围的一切依然在运转,依然向前滚动。学习是我特别擅长的事情,也是我的愿望。”
“可能时代有时候会扭曲愿望,使得愿望看起来是错误的或者无效的。
“不管怎么说,我学了很多无用的知识,别人想都想不到。”
“说说?”
“我会背一万以内的质数。”
“哈哈。得背多久?”
“没有人听完整过,大多数人觉得数字枯燥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