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重重地拥抱,毫不掩饰地打量对方,又开心又哀叹,然后马里亚诺神神秘秘地说:“有一个问题我憋了十几年,始终想着再见到你的时候要问问你。”
“有没有看品钦突然出现的那集《辛普森一家》?”
“没错!我看到那集的时候简直要跳起来。”
“那个戴着头套的怪人说的每句话我都会背。”
他俩说到这里都有点不好意思。
“你在美国那么多年没见过这个老家伙吗?”
“没有。我只是小人物。”
“但我转机的时候在机场书店看到你的书和村上春树放在一起卖。”
“我只见过他一次。”
“村上嘛,他看着不太像是能一起喝酒的好同伴。”
“没有一起喝酒。但是跟他确认了一件对我来说挺重要的事情。”
“说说。”
“从前和朋友在东京的棒球场见过一个和他很像的人,为此和朋友争得很厉害。所以想确认一下。他说那段时间他确实在东京,也会跑去公园的棒球场旁观,但至于我说的那个公园,他实在记不清楚了。”拓离开佩奥尼亚以后,重新回到东京的补习学校做代课老师,教中学生英语写作。这期间,他自己翻译了菲利普·迪克的《流吧,我的眼泪》,一年以后完稿了。拓没有告诉任何人,整整齐齐打印出来,骑车二十公里去找昔日文学社的朋友,快要到达的时候却犹豫了,结果调头去了那个公园。又是一年春天,真冷,天黑了以后依旧能听见击球声。从表面看来这里—切都没有变化,却有哪里非常不对劲,仿佛脚下的地板随时会动起来,令人不安。这样的感觉已经持续了很久,从佩奥尼亚回来以后便是如此,大概他回到的并不是原来的世界,而是装有毒气的塑料袋里泄漏出来的、不可描述的东西所构成的新世界。他置身于此,也分不清是出于他自己的意志,还是出于世界的意志。当时的拓下定了决心,既然朋友还在温柔的旧世界,那就不要去打扰他了吧。历史上所有开始了的事情都无法停止,即便中间遇见了挫折,改变了线路,分散了力量,却依然遵循着守恒的原则飘浮着,而平凡的你我正是在与宇宙的尘埃搏斗。
“你后来都没有离开阿根廷吗?”拓问。
“没有。归根结底,英语这种语言和我的灵魂背道而驰啊。”
“我完全能理解你的意思。”
“而且你别忘了,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还有一个剧团。”
“你还住在剧院楼上吗?”
“差不多是这样。我刚刚离婚,所以又搬回了那里。”
“真抱歉啊。”
“那间剧院临近倒闭的时候我接手过来,经营到现在。连同楼上整个楼层都租了下来,好让再穷的演员也有地方住。”
“你是在搭建避难所吗?没准还能在那里找到浓缩果汁和罐头吧。”
“你知道什么事情想想就觉得酷吗?我们已经快要活到菲利普·迪克在《银翼杀手》里描述的年代了,但我还他妈的住在老地方,我牛逼的剧团也还他妈的活着。”
几年前拓在爱丁堡戏剧节看过一出马里亚诺的戏剧。剧本天真粗糙,海报上堆积着各种抽象动听的词语,导演意图暴露无遗。舞台上来自阿根廷的演员认真地说着令人费解的英语,讲出来的笑话也完全无法传达幽默或者讽刺。一幕戏任性地长达一个半小时,等到幕间休息回来,观众所剩无几,如果不是马里亚诺的缘故,拓也很难坚持。但是到了后半场,那种令人讨厌的癫狂气息不知不觉转变成了真正的迷人。演员说的台词在拓的心里引起颂歌般的回响,海报上抽象的词语也成为类似幻觉的物质。马里亚诺是怎么做到的?舞台上的布景都被演员踩烂了,却是璀璨的视觉效果。最后,一条塑胶的鲸鱼慢慢充气和膨胀,长达二十多米,占据了整个观众席的上空。拓置身鱼腹之下,为离席的人叹息,也明白那些从未经历过类似震撼的人绝无可能理解马里亚诺。
“如果你没其他要紧事情的话,我们先去喝一杯吧。”马里亚诺提议,主动终止几乎要导向伤感的气氛。其实不用他说,每次他们一起在镇子上来冋走,最后总是会来到白兔酒吧跟前。
没想到白兔酒吧几乎保持着原貌,也就是说里面的每样东西看起来都快要散架了。吧台仍然卖淡得像水一样的啤酒,从龙头里放出来一大壶,撇去泡沫。以前卖一美元,现在卖五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