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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的景观(11)

作者:周嘉宁

最后一天,蒂娜买了两张帝国大厦观景台的入场券,白天用完以后留存票根,晚上还能再凭借票根观摩夜景。他们说好轮流去,蒂娜和马里亚诺白天,拓和泉夜晚,晚上七点在帝国大厦门口交接。傍晚的时候天空中燃烧着粉红色的霞光,不可思议,像是一场免费馈赠的梦。拓和泉从威廉斯堡往布鲁克林大桥的方向走,穿越东河时,天终于暗下来,这几天的喜悦和兴奋早已被越来越强烈的哀伤替代。从地图上看,不过是两个小时的步行路程,实际上接近八点时他俩还在下城区,帝国大厦不时被遮蔽于视线之外,仿佛那是无论如何努力也到达不了的地方。他们刚刚还在取款机旁边目睹了一场未遂的抢劫,两个小个子男人从他们身边撞过去,消失在黑暗中。泉坚持说那两个人手里都握着刀。

他们超过约定时间两个小时才来到帝国大厦,没有抱任何希望,但蒂娜和马里亚诺推开旋转门像奇迹一样出现在他们跟前。他们跑了过去,仿佛诀别之后的重逢,想说很多道歉的话,结果却开心地拥抱在一起,抚摸着彼此的脸,说着没有关系,赞美彼此是世间最可爱和最值得信任的朋友,互相亲吻,那些吻落在所有人的额头、脸颊、眼睛、耳朵、鼻子和嘴唇上。之后他们告别,拓和泉站在密闭的电梯里,以无法判断的速度通往观景台,小振幅晃动着。电梯间仿佛是穿过大气的舱体,拓盯着楼层变换的数字,握紧扶手,心中祈祷,这个夜晚不会结束,他们将无法再返回地面。

他们没能在观景台上坚持多久,风大到令人窒息。他们紧紧挨在一起,抓住铁丝网,怀着人类世界最后幸存者的幻想,分辨地面的风景。

“我没有告诉过你,我叔叔在纽约。”

“干嘛不早说,你不去看看他吗?”

“他已经和我们都断了联络。”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但很多人到了纽约,都抱着要切断和旧世界联络的决心。去年我们那里放了一个有关北京人在纽约的电视连续剧,讲一个大提琴手和他的妻子一起来到纽约,起起伏伏,直到所有的梦想都被粉碎。非常残酷。开头的旁白说,如果你爱一个人就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一个人就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经历过这些的家庭,都看得泪流满面。”

“你叔叔是艺术家吗?”

“不是。他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身份,他是个平凡的人。”

“我觉得这就是纽约了不起的地方,平凡的人也为之前赴后继。”

“不过那些已经在纽约的人呢,他们在为了什么前赴后继?”

“诶——”

“但你说得真好。我只是在想些别的。”

“你在想什么?”

“那天书店里的老头说的话。我不相信他和鲍勃·迪伦睡过一个房间。”

“他多少有些吹牛。”

“他说那时候所有青年都觉得自己是美丽新人类。”

“嗯。这一点从没变过。”

“你觉得我们也是吗?”

“你不这么想吗?”

“我在想那个电视剧里的纽约好像永远都是冬天。主人公穿着特别好看的皮夹克,特别落魄,我跟着他学会了竖中指。”泉说着在大风中比出一根洁白的中指。他俩都哈哈大笑。

最后拓执意付了五美元留下一张合影。闪光灯亮起来的时候,巨大的白色使得周围一切都陷入永恒的黑暗。拓回想起来,在纽约的三天始终笼罩着世界末日之前的气氛,他们一边挥霍一边珍惜,几乎都怀着不会再有下一次的绝望。

“她一直是我们中间最酷最天真的。”身后有人说。

拓的思绪被打断以后连忙说是的,是这样的,然后才意识到那个人指的不是泉,而是乌卡。拓转身和那个人打招呼,对方上了点年纪,面孔黝黑狭窄,前额秃了,脑后的头发整齐地扎成小鬆,却蓄着一脸蓬松随意的胡子。既不讲究穿戴,也没把衰老放在眼里的潇洒模样,举手投足都像是年轻时候的——“马里亚诺!”

马里亚诺张开手臂,大力拍打着拓的肩膀。

在图书馆与马里亚诺重逢一点也不令人感觉意外,他和马里亚诺的名字出现在图书馆里每一本托马斯·品钦和菲利普·迪克的借书卡上。拓偏爱虚构的美与对未来的思辨能力,马里亚诺则更追求超自然的理智入侵自我意识所带来的强烈快感。那会儿马里亚诺随身携带一只古怪的罐子,葫芦形状,外面包着皮革,罐口箍着黄铜,里面塞满茶叶末之后泡上热水,用一根黄铜管子吸着喝。他对拓最慷慨的表示便是把热乎乎的罐子塞到拓手上,邀请拓和他共用一根管子吸茶,你来我往,如同嗑药。两个人一边喝茶,一边竭尽可能地描述抽象的事物,有时候单纯着迷于词语的发音或者复杂从句的结构之美。拓很多年后在小说里还原过一部分的对话,不是很难的事情,当时他们对于英语的经验都来自现代小说,原本就是在用书面语交谈,一本正经地夹杂着科幻小说里的嬉皮口语。现实世界里的人不这样讲话,他们都知道,但是来自于小说的语言让他们变得更温和、清晰、饱含情感。于是他们乐此不疲,一点也不想去模拟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