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蒂娜要去纽约旁听一场天文学会议,在学校里找到了非常便宜的住宿,拓和马里亚诺立刻决定与她同行。乌卡鼓励泉也和他们一起去,去看看世界,泉答应了。他们四个人决定挤在一起睡觉,或者他们认为自己有足够的体力,根本不需要睡觉。他们从佩奥尼亚开车来到芝加哥,蒂娜在车里发现乌卡悄悄留给他们的餐费。之后他们连夜换巴士去往纽约,在纽约度过了非常短暂的三天。巴士驶进曼哈顿岛时,蒂娜把他们几个推醒。拓睁开眼睛,看到对岸逼近的混凝土丛林,而身边的泉睁大眼睛,耳朵尖,睫毛尖,汗毛尖都激动地轻轻竖立着,她高兴起来有种小动物般的喜悦,令人不由想为她做些什么。那天他们搭船去自由岛,自由女神像越来越近,反而变得不真实,观光客们涌向甲板的一侧欢呼,恋人们紧挨在一起。马里亚诺吻了蒂娜。拓为他们感到高兴,他早该看出来他们正在相爱。而他回头找泉的时候,发现泉仍然站在甲板的另外一侧,她视线停留的地方,曼哈顿金色的楼群正被早晨的光线分割出巨大的清晰的阴影。
泉进城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在蒂娜的帮助下找到一间慈善商店,换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在此之前她始终轮换着穿两套运动服和两条连衣裙,那曾经是她最接近美国的物质想象。蒂娜为泉找了一些短裙和衬衫,真正美国女孩的玩意。但是泉从试衣间出来的时候穿着自己挑的衣服,紧绷绷的利维斯牛仔裤和短短的飞行员夹克,既像男孩又像女孩,也完全看不出她来自于哪里。他们都大吃一惊,她太好看了!
“你现在性感得就像是新浪潮电影里的女主角。”马里亚诺不由赞叹。
“你可以马上去主演《你好,忧愁》!”蒂娜也大叫。
拓记得那是十月,也有可能更晚一些,纽约已经转冷,他们穿的衣物和球鞋过分单薄,但他们都不在乎,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在温暖的室内过多停留,每天行走十几个小时,缺乏计划,口袋空空,彼此鼓励。他们从未来过纽约,却都极其自然地使用着从小说和电影里学到的经验。对他们来说,纽约几乎便是全世界的总和。当虚构与现实重叠的时候,街道上所见到的一切都像是致幻剂一样抵消着身体的寒冷与饥饿。美术馆关门前,他们在回廊的雕塑间梦游一样来回走,无论如何也不愿停歇,几乎感到绝望。撑到闭馆的时候出来,才迅速钻进最近的速食店里,暖和舒适,泉还没有碰到食物就抱着书包靠在拓的身上睡着了。
第二天蒂娜去参加会议,马里亚诺去找剧院碰碰运气,拓和泉有了单独相处的一天。他们在中央公园里看了动物,去了博物馆和图书馆,之后幸运地在二手书店找到《月之暗面》的乐队签名CD。结账的时候年迈的书店老板问拓和泉来自哪里。拓说来自日本和中国。
“我的童年是在上海度过的。我父亲会说日语和普通话,他当时是银行行长。我们家族是始终在流亡中的俄罗斯人。”老人回答。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们都很吃惊。
“1949年以前,几乎是上辈子。俄国十月革命的时候我祖父逃到中国,住在大连海边。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们全家坐船离开上海的,流亡到美国。”
“不可思议。”
“是吧。人老了就是会有很多不可思议的经历。”
“这张唱片的签名是你要到的吗?你见过他们吗?”
“那年夏天乐队在北美巡演的时候,我是他们的司机。”
“哇哦!”
“这没什么。人多少都会遇到一些好事,你们也一样。”
其实老人在那年夏天的巡演中只做了一个月司机就因为恋爱而中途告退,但泉被这些事情迷住了,她无法停止问问题。她问老人交往过多少个女朋友,老人说可能交过一百个。问他认识不认识鲍勃·迪伦,他说有一次在格林威治喝到凌晨以后借宿朋友家里,第二天醒来时发现鲍勃·迪伦睡在地板上。又问六十年代末五月风暴的时候纽约是怎么样的情景。老人端出热乎乎的茶和小饼干给他们,说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那时候所有美国青年都觉得自己是美丽新人类。他们在书店待到天黑,最后告辞的时候老人非常真诚地说:“你们是我见过的全纽约最可爱的情侣,希望你们会有好运。”他们非常不好意思,但谁都没有推辞和解释,高高兴兴地接受了他的称赞。
之后老人的话像咒语一样照亮着拓,等他们再次回到街道上,他感觉自己正在恋爱,这是几乎只有在纽约才会产生的幻觉。他甚至开始想象和泉的未来,他们可以一起申请这里的学校,或者找到一份工作。无论如何他们始终可以过知识青年的生活,住在东村,参加读书会,结交朋友,经历失败,同时也等待好事情发生。然而与此同时,拓也明白,老人的赞美是给予泉的,而他只是正好站在她的光晕里。泉自然流露出迷人的意志力,她如此善于学习,而且总是能轻易地和世界上其他人的忧患产生联系,凡是与她相识的人无法不被她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