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教授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口扁盒。一方 大玻璃居中地嵌在盒盖上。“小伙子小姑娘,看看,”他 招呼道,书房里只有他和我和狗,“这些可爱、可爱的 东方遁纸画,”他慢吞吞开盖,取出里头发着微光的东 西,“逋纸,看看这些,用逋树纤维做的纸。”
他一张、一张看过去,那些纸上有蓝蔼蔼珠江、 珍珠灰海皮商馆、十三支旗杆;有长辫子省城人,抬 轿、卖鱼、斗鸡,有花船、罟仔、触版,有鹃鹅,有一 条大鸭船,“多有意思啊,你们看看,”他嗅着,看着, “哌,这一幅是我至爱,”他冲我们举起那片薄薄的光, 像举起一片水--
一株甘露藤生在水心,生在光的湍流里,三枚极秀 丽汉字陪伴它、解释它,相伴相随,就不觉孤单,“一 棵佛陀灯台I,”他快活地说,“出自东方画家手笔,你 能看到一点梅里安2, 一点奥杜邦3,然后就是大面积的陌 生,这可真妙,小伙子小姑娘,陌生是一切美好的源泉 啊。”他笑眯眯凝视那画,忍不住轻轻摩拳起来。
1甘露藤和佛陀灯台都是玉叶金花(Mussaenda pubescens )俗名。
2 Maria Sibylla Merian ( 1647—1717 ),画家、博物学家,《苏里南昆虫 变态图谱》是她留给昆虫学和植物学等领域的重要贡献。
3 John James Audubon ( 1785—1851 ),画家、博物学家,作品有博物 学图鉴《美洲鸟类》、《美洲的四足动物》。
另一天,推开书房门的不是教授,而是埃莉诺。她 通身黑色。我和狗抬起上身望着她。狗那样安静,仿佛 和我同样理解、熟悉那种黑色。
00冰
新世纪前夕,一个普普通通的隆冬下午,一件巨型 包裹从湾镇发出,收件人是帝国自然博物馆无尾目部门 主任斯汀博士。每个经手的邮政工人都坚称那包裹是一 块巨冰,一块用蜡布一包、用麻绳一扎就寄出的巨冰。 时隔多年,他们还是被那回忆冷得牙齿打战,活像打着 赤膊坐在冰窖深处嚼冰。
还有一封信随同巨型包裹寄出。当收件人,也就 是斯汀博士本人,在另一个普普通通的隆冬下午捡起信 时,立刻被纸张的温度和硬度吓了一跳。来信稍事寒 暄就直奔主题,先描述“冰块”(“封存着雌性湾镇巨 蛙尸体,品相完好,我们猜测它死于衰老或孤独”), 后陈述捐赠“冰封蛙尸”的意图。行文之低温、清晰 与坚冰无异。
那么冰块呢?
没有冰块——任凭斯汀博士,和他的副手,和警局 干探们掘地三尺——没有冰块。邮政工人的证词让这桩 怪事勉强挂成失窃案,不致沦为恶作剧。今天,你去帝 国自然博物馆无尾目厅,走到“脊椎动物的比较解剖学” 和“蛙蝶'标本”当间,即可亲自检视那可疑信笺——支 棱在一口普普通通的玻璃柜里,被一束黄光照着。
2020年5月初稿
2021年6月终稿
1 t Gerobatrachus hottoni,距今约2.9亿年前的古生物。2008年人们 在美国德州发现蛙蛛化石。
2017年,翻画册偶遇一幅水彩花蝶:19世纪中 叶,24.5 x 32厘米,一枝红芙蓉坐镇,蛾蝶傍花翻飞。 材质标注“逋纸”。
尽管是复制品,柔腻晕色、朦胧阴影、.仍在颤动的 触须还是让人过目难忘。人们未必能在大自然手里找到 画中昆虫的实存对应。好像同时被真实法则和虚构的天 性拉扯,画师向虫翼大小的时空倾倒梦中所见。画师生 平已不可考,唯留商号“煜呱工坊”。几乎是立刻,霓 裳昆虫唤醒了它们的南宋同侪——翻飞在《艳艳女史草 虫花蝶图卷》静谧、褪色的低空,发着嗡声,发着螺钿 光泽。《图卷》安躺上海博物馆,艳艳女史的身世则散 佚人间,仅存片语只言:“任才仲妾艳艳,本良家子, 有绝色,善着色山。才仲死钟贼,不知所在。”(《画 继》)
这类不期而遇,足以掀起一阵阵心灵微风(有时是 狂风),但要连成地基以成全一种稳定建筑,却还未够 关键的打火石降临在2018年底:一是粤英词典《通商 字汇》(1824 年),二是 Martyn Gregory Gallery 系列 “中国贸易画”收藏。前者无疑是一口方言生态缸,一 个幽灵魔盒,其中最生猛强劲的词破壳而出,啸叫着, 胁迫我开辟一段时空供它们称箭;后者则将我引向广州 关氏兄弟、乔治?钱纳利、奥古斯特?博尔热,以及更 多四海飘零的画作:执笔者用光阴稀释颜料,使一瞬的 珠江拥有永恒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