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盆是橡木拼的。深夜时分,拼缝间偶有微光涌 动,泄露了母亲仍在为这世界做工的秘密。更多时候, 是教授暗哑的陈年皮屑自缝间释放气味。我听说智人中 的智人,“智者”,皆爱澡盆,那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不排斥同人造物发生关系,甚至允许它们深沉地
1 [粤方言]理子。 与我同在:我用人造物命名我四忆的各章——除了 “沼 泽时代”。沼泽时代在湾镇南边的大沼泽深处拉开序幕, 时间在大沼泽深处有丝分裂、单性生殖、自己和自己抱 对。教授(准确说是他的雪达犬)就是在那没边没际的 温柔乡里发现我的。他正在遛狗,我正在纵欲。相遇发 生了:倒霉狗一口咬住我的后腿。
沼泽时代就此结束。我甚至搞不清它是短暂、漫长 还是不短不长。它放浪形骸、荒唐无度,像黑洞,像月 球暗面——你总得允许一头传奇野兽拥有一些个喑面。 起初,教授一门心思要在澡盆里复制我的“生境”:他 以为我是那种没见过世面、娇生惯养的沼泽土著哩。他 把大沼泽挖回来,每次挖一点,铺浅浅一澡盆,让我泡 着、养伤。后来他循序渐进地用舒茵河水稀释大沼泽含 量。舒茵河同他家门前小路平行,斜斜贯穿湾镇。稀释 工作进行得缓慢、小心翼翼。九个月过去,我和狗成了朋 友,澡盆里百分之百的舒茵河水也成了五种大沼泽植物的 新家。教授画夹里添了好些湿生植物彩绘,模特儿全数来 自我背部的巨壑深渊。他画起来近乎少女手笔。采集自我 皮上的生物足以攒出一个博物学小品,它们也确实以小品 形式问世了,在他去世之后。题名《蛙背上的森林》。
我喜欢这个人。我们初相逢时他已是老人。他也是 业余博物学者兼画家,能替镇上牲畜接生,会一点儿木 工活,能烧陶、吹玻璃,懂得修锁修钟表,通晓夜空的 闪烁秘径。他的手柔软好似无骨,他吃得很随便甚至常 常忘了吃,他的正业是地质学。他说地质学就是研究地 球的一生。
——他说“地球”,从不说“世界”。我还从他那 儿听来好些个——上百个——闻所未闻的词、闻所未闻 的万物的别称,以及更多闻所未闻的万物,那些长埋地 底、难见天日、刻画于岩页的万物。那些词属于另一本 书,此生已无暇翻阅。多么遗憾——那样的词和书还有 无穷。
多么短。多么遗憾。--“地球的一生有多
长?” ——“哎呀,别上来就问这个。”我泡在澡盆里 (水面漂着一片浮城:澡盆生物的繁忙世界),听他走 来走去念“心得”“研究”“思考”。埃莉诺也不止是抄 写机。她打断他、质疑他,他们辩论起来,他很容易结 巴,但结巴不代表什么,他的头脑总比他的口舌快。他 或她的声音都是雪达犬的上好摇篮曲——这就是我和那 狗永远成不了灵魂之友的原因。
狗和我,我和教授,教授和狗‘一我们三个循着 湾镇边界走,无一个抓锁链,无一个戴镣铐。教授也不 抓手杖,他抓地质铲。他还斜挎一只帆布包,包里掉出 什么也不该吃惊:放大镜,针线、瓶装乙酸、绮丽蕨 叶、红色鸟蛋、一截硬骨头。我知道人和狗的结伴漫游 始自万年之前,万年之前,人和狗就像他俩这样,走过 幽林、群山、炽热或冰封的陆地。那时地球表面就像蛤 蟆背。我们循着湾镇边界走:舌头般的苔葬地,肥沃沼 泽,海崖,银白溪谷。教授敲、挖、凿,使深埋的时间 喷涌;雪达犬对一切时间都要闻上一遍。
多么短啊。太短。
我预感到湾镇就是终点。应该这样对待终点:巡 逻、细究、牢记。有口寸我领会到老。我领会到那个变老 了的、同我隔河相望的死神。我俩都有点儿不计前嫌的 意思。那时我才意识到,死神是另一头怪物、单型种、 天涯独行客。死神掌握了各种各样打发时间的细艺:打 水漂、观鸟、掷骰子,它最喜爱的恰恰是最古老的。我 领会到仍在天空凝望我的那只巨眼,那只倦眼,极易被 风拉长,拧成一道疤。
可是,什么才算老?教授认为银河算得上老。越来 越频繁地,我脑子里落雪,落蛭灰。那是一种先声,声 明冯喜要来了。冯喜总是裹着雪暴、蛇灰和帆影来。在 他活过的时代,帆密得像五月横扫哈德逊湾的雪雁。那 个时代也终于像哈德逊湾,冻结在远离地图中心的苦寒 之地。冯喜驶向何方、死在何地?冯喜不作答,只一遍 一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