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有找到迭亚高。我想他们给他准备了坟场, 还有十字架和墓志铭,“这里安睡着”——完啦,他们 大有可能刻下“这里安睡着满大人”。丹顶鹤滑翔而至, 风吹羽毛的猎猎之声大得惊天。它来得那样慢,太慢, 催眠了每一只追随它的眼睛;a盘旋不去,愕愕长鸣, 呼出白气。
后来,它下定决心。这一刻总会到来:下定决心。 它鼓起翅膀,向东飞去。眼睛一下子全醒了。它决心 已定:重新成为一只鸟。它要去哪里啊?它总有地方 要去,它要克服一些困难。它越飞越小,像每一只飞 行着、决心已定的鸟。它平静、坚白,飞越围墙,越 飞越小。
煤是退却的树荫。铁是断开的山。钢是上升的碳。 汽是落下的侧刀。这是帝国教我的事。
我想找到一个人。没有人的城市怪可怕的。假如 能找到一个人,我就远远地看她(也可能是他)。我可 不会靠近。我远远地看她一会儿就走。仍然要找一个无 人之地待着,好好想一想,为我的未来和末日着想。可 是,假如这城里一个人也找不到(这还是帝国之心哩), 就有理由担惊受怕。
这是城市。是人的地盘。这是笔直的路。一种中间 走马、两边走人的路。这是楼房。这是钟楼,这是钟, 人要知道时间。什么是时间?人要知道时间,但人搞不 懂时间。这是花坛,全是雪,从雪里钻出来的是草。野 草。假如有人,就不会有野草。
这是马车。现在没有马。这是一头狮子,假的,铜 胎的。人在露天放假狮子,在笼里放真狮子,为什么? 这是广场。是水泥驱逐泥土。也就驱逐了蚯蚓、蟒蜻、 蜗牛、姑螭。驱逐得太多了,只留下水泥和人,还有 马——因为人不爱用腿。人首先希望少用一半的腿(他 们做到了),然后希望剩下的腿也不必再用。那里倒是 有一匹马,头塞进巷子,屁股尾巴对着我。它没看见 我。它不甩尾巴,因为这里没有苍蝇。只有雪。
嗽,这是喷泉池。又一个喷泉池。现在是一座座 冰塔。这是太阳光,静静的,迷惑的。迷惑于空无一 人。这是一棵压满雪的样树。这是垂着不动的帝国旗, 它是黄色的,褶子里藏着三头海兽。这是一些马粪,没 有人管。这是一个奇怪的矮柱子,我不知道它是干什么 用的。这是一大串爪印,像是果子狸的,也可能是狐狸 的,它们沿着台阶印上去,台阶尽头是人的门。爪印消 失。奇了怪了。
这是一座医院,还用说吗,门柱上挂着“医一 院”。这是两条蛇,缠着墨丘利的权杖。这是入门阶、 窗台、沿街地下室的窗。这是一个邮箱,里头没有信, 只有一肚子雪。
人都去哪儿了?
这是路牌,左指右指。这是一顶帽子,落在雪上。 那是一头小鹿,跑过去了。这是窄巷,墙壁是石头砌 的,凉爽无味,写满番文,这字写的比小人孩还糟。这 句说“你们活该遭天谴",谁是“你们”? ——这句是 “谋杀!” ——看看这句,脱色脱得快看不清了 : “娜娜 的很松”,那个词我不认识。
这是大空桶。那里有一只猫,哇一声跳走,踢得桶 撞在一起乱响。这是纸,贴在墙上,满是番文。各种各 样的纸,卷边的纸,破破烂烂的纸,印着人脸的纸。可 是人呢?这是一扇怪门,门前雪快积到门腰上了。这是 卷子尽头。这是河。
哎呀,这是一条非常、作常大的河。它像珠江。提 起珠江,我有点儿难受。珠江在哪里?我的老友都是‘珠 江上面水流柴,而珠江是时间上面永流柴。现在假设所 有大河都是珠江吧——所有的河都是同一条,流过不同 风景。这是什么河?远处,大得惊天的桥跨河而过。河 面很漂着些东西:布,担架,一些纸,半膛棺材。
这是石头大桥。这是拱形桥洞。这是桥的大脚,插 进奔流的河。一定冷得要命。这是一条下行的楼梯,也 是石头砌的。帝国之心是石头心,插满钢条和水泥柱。
这是紧贴大河的小路。光线变暗三度,空气又臭 又冷。这河是钢铁颜色。它的臭味是很复杂的,得花一 个晚上好好认识。这是桥洞里头。哎——哟,这个弯拱 可真是大极了。这一段路没有雪。路面上嵌着一件圆东西: 一个大铁饼。一个开了小孔的大铁饼。臭味从小孔钻出来。
这是一摊篝火,喘僻啪啪烧着。这是一只——什 么?它突然横冲出来,呜哇乱叫,触牙咧嘴,恐吓我。 我险些吓破胆,僵在原地,眼珠偏转一侧。它变本加厉 恐吓我,脖颈膨大,背毛竖立,咕噜咆哮,嘴唇翻上 去,鼻子皱起来。它看起来像狗,很瘦,背上有老虎那 样的条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