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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图(67)

作者:林棹

再会,马来糠。愿你梦见火。愿你重新入河怀抱、 行向垂垂果枝。

铁门咂一声飞出去,插进雪里消了音。我破笼而 出。如果我愿意,早可以破笼而出一万次。我两次射 腑,第一次是为试探较链硬度。我爬出监狱。我从没试 过这个:陷入雪中。真是奇。像是在咯吱作响的棉胎里 游水一也没那么像。世上再没什么会像陷入雪中。在 此之前我特别愤怒、特别饿,可随着陷入雪中,愤怒和 饿都消融了。我拱雪、推雪、吃雪、扒拉雪。

丹顶鹤静静看我。丹顶鹤盯着你看时,它的侧脸 对着你,它眨眼膜。我射断它的牢房较链作为回答。大 白鸟步入白雪地,慢悠悠地,打一阵抖。现在,饥饿返 转来,比之前更狼狠。饥饿变成能量,变成藤条,逼我 不要命地沿着月光照不到的雪地一路飞跳。我经过熊熊 乐园,发现那其实是一口极深的大井,阿特阿特?阿利 亚爱爬的柱子从井中央支起,但这会儿见不着阿特阿 特?阿利亚,积雪几乎将井填平。我盲舂舂舂入一幢水 泥平房,里头布置得像个剧场,一排画满火焰花纹的水 泥牢房正对一大片空椅子,牢房里趴着老虎、狮子和它 们空空如也、七歪八倒的饲料桶。我挑了第一排偏右某 张椅子坐下。我很久没有坐椅子了。我大吃一惊,因为 老虎、狮子已经饿成晾在骨架上的皮。我和奄奄一息的 陆生君王对视,交换饥饿和悲伤。我受不了这个,很快 起身离开。

我饿。我破开雪面,爬过一座座寂静囚笼和里头

冻死、饿死、悲伤的尸体。冷血动物逃过一劫因为它们 早已遁人梦乡。我追上一匹正在奔跑的长毛马,白气从 它外翻的鼻孔涌出来,“你要去哪儿啊!"我竭力发问, 它目不斜视,口吐白沫,并未减速。我看见一头直立巨 兔,有一个人那么高,前腿缩在胸前,两条后腿弹跳着 狂奔。我急切地想要分享这一奇观,但迭亚高已经不在 To我一头撞进他们存放饲料的地方:一间仓房。空无 ~?人。

我最想吃鱼肉泥。但鱼肉泥已经冻成死硬死硬、灰 粉色的冰。我继续从货架上扒拉桶。他们有三种尺寸的 桶,桶上写了油漆字。好些桶死沉。死沉的桶里都是 冰。灰色的冰。粉色的冰。灰粉色的冰。要提防冰。冰 会黏住你,撕脱一层皮才可脱身。后来我丢开阴险的 冰,去翻墙根麻袋。麻袋都装了什么啊! 土豆、面粉、 燕麦和南瓜!我一口气吞下十数个土豆、两袋燕麦和半 袋面粉,从饿死的边缘掉个头,疾速坠向撑死。撑死的 预感把我吓坏了。我趴在仓房砖地上急喘。死神从货架 上、麻袋里、桶里、木箱里逼视我,生的、没削皮的、 沾着土的淀粉死神。我急急喘大气。我搞不懂人都去哪 儿了。

我消化掉一部分食物,吐应消化不掉的一部分。我 吐了近五个小时(货架上头有一口挂钟)。我很慢、很

慢地吐着;我耐着性子吐,我醒醒睡睡,吐进梦里,三 次濒死。我吐成一种张着大嘴、用于辟邪的偶像。等死 神的影子行远,我就转移到仓房外面。一个人都没有。 我在雪地上吐,边爬边吐,吐出一条导向仓房的路线 图。我把能砸的笼门都砸了。动物逃进雪中。每一只都 踉踉跄跄、皮包骨头。它们吞下一切能吃的:雪,以及 我呕心沥血绘制的雪上地图。

我折回狮虎剧院,往狮虎笼里扔土豆,倒面粉、燕 麦。陆生君王盯着我,眼球里关着冷却的黄金、静止的 水影和不再起风的稀树莽原。我说:好歹吃点素的。我 扔更多的土豆,倒更多的面粉、燕麦,直到饲料淹没它 们,隆起似坟包。

人都哪儿去了?

生了巨角的大鹿在雪里发愣。售票厅钟楼檐上挤着 一排雪白鸟。小猴皱着眉,紧拥母猴尸体,想不明白。 雪面横横纵纵落着印记,禽类的,奇蹄的,偶蹄的,猫 科的,犬科的,写6,写写写8,有的一往无 前通往围墙,有的从哪里出来又返回哪里。我爬遍空无 一人动物园。我也想不明白。因此我一遍、一遍爬。再 一遍。又一遍——徒增困惑。我没有找到大羊驼、大 象,或老动物、被桦林保守的围场,没有找到野性黑非 洲、皇家鸟舍、天鹅湖或方尖碑,当然也没有老朋友金 鸡、白鹏、极乐鸟;这个园子并不像迭亚高所说“太 大”,而是正正相反——极小,极拥挤。目之所及尽是 水泥和铁——两者组合,达成惊天的荒凉和死意。而雪 并不在乎。雪只是目空一切地厚积着。因此就不知道雪 层之下是青草、煤渣,或仍是水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