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过后,来了第九个大夫:擅长动物催眠的格致 家,检查过瞳孔和长腕之后立刻动手催眠我。紧接着, 八个大夫被轰走,他们的药方子被铲得一干二净。取而 代之的是新大夫所开药粉。药粉分装在三支极细的玻璃 管里,看上去是毫无区别的白色。每天早午晚三次,新 大夫在玻璃缸外现身,监督迭亚高掰开我的嘴、往喉咙 眼倾倒药粉。
新大夫简直像个皇帝,坚称"病号应像奴隶服从暴 料那样服从他的大夫,遵从他的指令,仆工沿房间四 壁扯起临时白帷幔,玻璃缸里花里胡哨的水景被一股脑 清空。最终,一种均匀、平静的室内光包裹我,对我的 每道褶子每颗疣子都一视同仁。当明娜走进我的幡然一 新的病房,为被毁的水景缸叉腰抗议时,新大夫对她一 眼也不瞧,吩咐人,扫个废纸团似的扫她出去了。
“回来吧蛙,”迭亚高说,“咱们还能上哪去呢? ”
回魂并不容易。我一度卡在中间。一旦卡在中间, 世间万物皆成病因:风声,迭亚高的脚气病,风顺堂 钟声,有人在夜里哭,过道上小推车的轻叫,阵雨,雷 雨,暴雨,雨弹奏树,雨侧耳倾听各种树的音色,听得 多了你就知道雨也有偏好,被扫去的灰尘,故意遗漏的 灰尘,皮肤叹气,自鸣钟自鸣,仆工咳嗽,木筒听诊器 冰冷的突袭,沿舀柄流下去的水……一切。接连三天 注射针剂(大夫推针,迭亚高连连祈祷),第四天开始 严重腹泻,我浸在满满大半缸稀屎里虚弱地挣扎,“目 前病员可以动弹了,治疗是卓有成效的,”大夫向H汇 报,我看见他灰蓝色的声音从门缝钻进来,药粉落进喉 咙眼,那味道是寡的、苦的。冯喜和大船可曾泊岸?
立冬北风回来了。H返回广州。大夫左算右算,颁 布“复健日程表”。依据此表,每天下午三点,我得披 一件润而不湿的晨衣离开病榻.抖着一身皱皮、脂肪、 癞它嗒,慢慢挪动,下楼,从北门出去,在植物园圆用 地呆坐至四点,干嚼一百克南美烟丝——大夫坚信这种 异域干叶子对治好我的怪病会有奇效——等到某个方向 突然传来迭亚高的啾鸣(“蛙一蛙一蛙")我就起身,兴 致好继续直立行走,兴致差四脚慢爬(晨衣下摆拖得尽 是污泥草渣),钻进西门,穿过长长、长长、长长的连 廊到花厅湿蒸。
简直难以置信——我在连廊上遇见鬼魂。它们和 仆工混在一起,淅淅沥沥播撒传闻,诸如北方局势堪 忧、明娜的慈善小学堂倒闭,诸如广州大刮撤离之风、 南湾码头日日拥挤、本堂区被南下番鬼和他们的行李挤 爆。风从廊头廊尾对灌,墙壁窃窃私语。鬼魂从不迈入 花厅。玻璃顶下,蒲葵叶影依旧摇曳,白芨花串依旧弯 垂,一种纤细的、绷紧的安宁得以维持。安宁持续到 傍晚。那时自鸣钟连敲六下,每一下都使安宁裂开一 些,伴随“蛙一蛙一蛙”的鸣声迭亚高再次现身,指引 我踏上来时路。连廊陡然衰竭,像脱水的芦苇梗。仆工 变干、飘落,墙壁青筋暴起。我看见威廉四世离开墙 壁,几个仆工高举起圆脸、褐发的维多利亚覆盖那个空 位。连廊穿过秋天钻进冬天,晨衣冷得像岩片。“太奇 怪了,"我对迭亚高说,“你看见了吗? "我问他,“老 陈领着几个生人正往外搬东西呢。” H的大书桌、竖 琴、巴斯人的魔灯、那幅对称的画(《挛生姐妹与大头 怪胎》)、明娜至爱的贝纹长椅——“你看见了吗迭亚 高? ” -- “蛙一蛙一蛙”——我扒掉晨衣因为它压得 我喘不上气。我看见H走在前头,领巾散乱,头发像 翻倒的墓碑。“为什么琶洲塔的倒影这样长,”H扭头问。 一颗长有八个椅角的星星,滑落而不是升起,一颗,一 颗,一颗,“鸟怎么办? ” 一阵跑步声,那是番鬼皮鞋 跟子才敲得出的跑步声,植物园圆形地积着雨水,探险 者的帐篷接连瘪下去,像花的枯萎,像从花冠腾起的 死神,一只蝙蝠撞进来,向连廊四壁来回撞,门噬地摔 上,扶手椅里的H看着我。
“嘿H说。
“嗯?怎么?”
“我又梦到老鲍。" H说。
在那个置于针尖的时刻,几个十分简单的词对我而 言太难了。它们像被玻璃挡在外面的雨珠,像那样挂在 我的意识之外。而且,老鲍是谁?
“H,”我说,“你怎么这样老。”
H看着我,好像我是他的同类。他笑得咳嗽起来, “蛙啊,蛙,”他说,“你如何看待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