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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图(53)

作者:林棹

不需要回答。他讲下去:“让我告诉你吧,《晨报》 大谈我们的罪孽,头脑简单、百无一用的书生!有生之 年从未踏出书斋半步,看不见债务堆积如山,看不见银 行接连倒闭,'发动战争将使帝国蒙羞',啊哈,连汇票 都看不懂的白痴! ”他收住口,连连怪笑,连连摇头, “我生在福斯湾,二月,到处是雪。苏西在信里管我叫 ‘鸦片贩子她们一帮子鼠目寸光的妇孺跑上街摇横 幅:’谴责不义之战’,印横幅花的还是我的钱!蠢嫉 子——“

吐完那个骇人的词,H哭了。脸埋进手里,花白 的、乱糟糟的头发散下来。H失声痛哭。我从没见过此 等场面,只能一下一下干舔我俩之间的玻璃缸壁。不知 哭了多久,他突然抽出手帕,把鼻子摄得震天响,又胡 乱抹一把脸,“我吓坏你啦畜生,”手帕蜷成团,跌落地 面,“我把你吓了个屁滚尿流,有一天,我经过大烟馆, 看见他们正抬一条干尸出来——"他又哭,我等着,舔 着,一时间我以为他喝了酒,我想要寻找醉酒的证据但 没有找到,我一下一下舔玻璃缸壁,舔这幅尤为特殊玻 璃画,用我冷的捌,用我从未真实存在过的肉肺J。这个 从未真实存在过的我,正无能为力地舔着一个真实存在 的人和他真实存在的痛苦映落玻璃的虚影。

过了很久。他说:“但太迟了。”他笑笑,泪已干, 脸皮绷紧。他说:“现在我欠皇帝的银子可以买下整个 印度。”

我问:“H,你不舒服吗?”

他说:“哦,你觉得我病了,你觉得老好人、慈悲 为怀的银发爵爷发了疯。看看你。,你这畜生,你这奥 秘。我来不及拆开你。这地方是如何对待你的?你待遇 太差!我怒火中烧,蛙。你应该骄傲而清洁地向世界展 示——你会呼吸的皮、你屁股上的疤、你拉不完的卵、 你的脑仁——你应该配备专门食谱、饲养员、大夫、恒 温恒湿玻璃大屋、你最爱的大树——我打赌是砂梭,尽 管你从未见过杪楞——应该有一支武装探险队,常年派 在外面,掀翻世界,为你搜寻采集配偶、亲戚,搜寻采 集任何一种使你不再孤独的生命。丑八怪,你会死,你 亦会不朽,因为我们的防腐技术离完美更近了,你的陵 墓同时也是你的天堂只会比这儿更好,酒椰、砂楞、软 树蕨、那些南十字星抚养的大得能吃人的陆生蕨,他们 总会替你搞来的,你会趴在一棵砂楞上,你会抱着它就 像你尚未出现的好丈夫抱着你,大极乐鸟和棕颈犀鸟在 你凸眼边飞翔,圆鼻巨蜥从你屁眼下方的假池塘出水上 岸,一切都布置得宁静致远,至永远,一百年后,我们 的后代将隔着玻璃欣赏你,那时我已经走得很远了,我 的血肉已成原子,汇入自然的永恒循环,我无法预知 那会儿我行到哪一站,是在一顶竹苏多孔的裙罩上迷 路,还是冲淡成云絮汤流向深谷,我不知道我,但我知 道你——你还在那儿,在玻璃后面,即便世间血肉纷 纷消溶成彩虹成雾成霜成风,即便砖石倾覆星移斗转天 地变色,你仍在玻璃后面,你头顶是静止的树叶、无害 的光线、通风口、无冗余的钢架和伟大博物馆永不陷落 的穹顶,我们的后代将隔着玻璃念诵黄铜标牌上你的 学名——我也在那名字里,与你同在,和你和你祖先 的名字紧紧相嵌、咬合成不朽链条。那才是我。我本 该——“

他像是噎住了。他毫无预兆地起立。"拼老命活下 去吧畜生,”他庄严地抚平头发,“晚安。”

走到门边时我叫住他。他回头,面如云石。

“老鲍,是标本师老鲍吗?”

“不是。”他简单地答。他走出去,走远了。

照豆皮亚弟讲法,那日上午,他照例步行去板樟堂 前地采买。刚过议事亭就听到大炮台山方向传来轰鸣, 好似山基慢慢崩——那是六点正,因为支粮庙小子正好 走出来敲钟。豆皮亚弟眼睛从吊钟移向街面同时,揭食 的,乞食的,一个个撞邪,丢下摊档、粥碗、乞儿碗、 手头架修,踮脚伸头,迷迷懵懵向大炮台街涌去。

豆皮亚弟自然也在其中。到连安巷口,遭遇咸虾巷 吐入的人潮,完全塞死。五颜六色人头大水发起来,每 个头都问着“怎么了”“发生何事”,所有头撞邪、迷 迷懵懵。轰鸣声从北边一浪一浪盖来,像风飓挤过羊肠 细道,像巨人吹空心苇秆,前所未闻,万分怪异。烧剩 一块残壁的三巴堂立在西侧。现时人家不再叫它“堂”, 改叫“牌坊”。颗颗心被怪声摄住,摇,心跳和碎语加 人怪声,使它发绵发厚、发狰发狞:它总体远在山背 后,但它又长又软前爪绕着山脚包过来!眼下不存在比 怪声更重要的事。怪声摄住各人心魂,摄住澳门心魂。 豆皮亚弟从风中听出坏感觉。怪声充大,躺在天地间, 成一只大摇篮,摇得澳门发懵发梦,正梦着,新的怪声 突然爆发,摇篮和昏梦都被拦腰劈开,人潮惊醒,人头 翻涌,豆皮亚弟吓破胆,只见怒涛顶一个怪东西颠颠荡 荡,朝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