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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图(51)

作者:林棹

1 [粤方言]煤油。 中乱飞乱甩。火烧天!天壳被火烧薄、烧熔,淌下金红 浆汁。三巴堂内一口西洋铜钟突然坠地,地动山摇,同 等巨响要到未来大火船1人埠才能再次听到。各色人盘 着火海乱窜,真正阎罗王开烧味档!大火烧得兴起,大 咬大食,吞下整座教堂轰轰声地嚼。神爷火华众十字背 映火光,黑烟乌麻麻祭天。

三巴堂陷于火海时候,我希望我在场,但我没有。 从好景大宅北露台望去,三巴堂俞字形前壁已被浓烟吞 没。浓烟持续攀升,企图吞下整片北方天空。大火改变 了天色,那种冬天清晨常见的金鱼色变成不祥的淤紫, 迭亚高和好几个仆工哇哇乱叫冲上北露台,立刻被末日 景象击倒在地。他们祈祷、流泪、痛吻地台和自己的手 指(有个后生仔当场发起癫痫),直到莫名之力终于使 大火熄灭——我希望我在场,但我没有。

我又看见众人围起玻璃缸,检视我软似烂泥的肉 身。众人之中有迭亚高,有H,有两个鸟大夫、三个水 族大夫、三个牲口大夫,唯独没有冯喜。

我问现下是何年何月何日何处?母亲缄口不答。我 只能继续昏昏渺渺地,隔着不可名状之雾离魂旁观。,

八个大夫连轴给蛙看诊。他们闻蛙的腑,闻蛙臭烘 烘的呼吸,在蛙心蛙肾上捅了又捅,同声同气判蛙“离 魂症”。等到房间里只剩蛙和迭亚高时候,那孩子总要 轻轻责怪蛙,叮嘱蛙别再乱跑,说蛙口含他的命,然后 又不由自主地谈起那场大火。

"火是在中午灭的,”迭亚高对着蛙背说。他直挺 挺站着,露出来的皮肉上都是血痕。小小的圆脸已经没 法看了。

“火带走整座三巴堂,只留下一块墙壁。你知道吗 蛙,自我懂事以来三巴堂就在那儿。我需要看它的时 候,我就抬头,我就爬高。我跑到一个天空敞开的地 方:天空敞开,匕在那里。天空多么高呀,它也足够 高。我会碰到别人。大人。老人。愁眉苦脸的人。和我 一样,从地底钻出来,看着它。看够了就钻回去。”

“现在都烧完了,”迭亚高说,“现在我该看什么? ”

他给软趴趴的蛙浇水、浇药。水流好像要把蛙冲 烂。“回来吧。”他说。他踱来踱去,不敢坐,不敢靠。 他祈祷的时候走到窗边,冲着窗外。

“大火之后我再没见过喜呱。没人见过迭亚高 说,“豆皮亚弟看见,大火一起,喜呱就冲出花园,朝 火场方向狂奔。火熄之后没有回来,一整天都没有回 来。第二天也没有回来。第三天回来了——不是喜呱, 是H。从广州赶回来的。H惩罚了我们,唯独找不到 喜呱

“你会这样对待亲爱的人吗,蛙? ”迭亚高说, “害她生死未卜,然后不辞而别?”

“我算走运的,”迭亚高望着窗外说,前景是茂茂 然树冠,远景是三巴堂残垣断壁,天空已经愈合,“我 只是挨了鞭子。另外六个倒霉蛋,挨完鞭子之后被扔到 街上去了。只能血淋淋地爬回恐怖街,等。等下一个雇 主,或等死。唉——我可太知道恐怖街了。”

迭亚高浇水,站着喝粥,祈祷。八个大夫看诊的时 候,他目不转睛守在一边,像是防着贼。

“临阵逃跑算哪门子朋友? ”迭亚高说,“坏朋友。 臭朋友。假朋友

另一天他一声也不吭,举止古怪。半夜里突然爬起 来,说:“蛙啊,如果你不愿接受一个人死了,就送他 去远航。天堂和地狱正是为此发明的。”

说:“天堂给我们亲爱的人,地狱给我们记恨的 人。我们祈祷他们无止境地远航下去。这样他们就永远 与我们同在,一起享福,一起受苦。”

什么东西让世界慢慢溶解——可能是八个大夫所开 药汤,那些用人参、当归、石榴、续断、茯神、茴香和 嘟躅煎出来的泡澡水。我越陷越深。那远离我的、玻璃 缸里的肉体会突然抽动起来。新症状包括肌肉无力、眼 球震颤、梦魇、“胃火沸腾”、心律紊乱。

我一扭头就能望见冯喜所在的花旗大船。我俯瞰那 大船,就像冯喜俯瞰塞巴斯蒂安,就像母亲俯瞰我和世 界。我给大船提几座岛来、拎几座岛去,我给大船撒一 把海鸟,有时也会吹起无伤大雅的逆风。逆风已经是最 坏待遇,在我的大海上,我亲爱的远航人不会遇见更坏 的事了。

要是碰到冯喜踱上甲板透气,我就要凑近去。我 凑得很近很近,近得能看见他较掉长辫、戴顶草帽的怪 模样。那草帽表面涂一层沥青,大小同他的脑袋极不相 称,显得滑稽。他扶着舷墙望啊,望透我为他预备的风 景,望进一个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