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冯喜说,“年轻有为的新晋画师从澳门 去广州,差点忘记其实是‘回乡精致裁剪的新衣 在他身上慢慢变旧、变贴,看上去就是他与生俱来的 皮。画师挨船栏站着,一个哥仔凑上去说:"阿官,白 榄爱吗?有咸有辣。”卖榄哥仔大概九岁十岁,不会超 过十二岁。画师在黄埔下船,不自觉默念:黄埔。乞儿 立刻包抄上去,扯他衫袖衫尾,“好心喇少爷仔,”他们 说,“好心畀个钱。”他们中的一个令画师突然想起一个 老友:泥脑仔。那种事很常见,有时想起旧时老友,有 时想起旧时自己,人是拥有镜中岁月的动物。
画师摸一角碎银出来,很快地塞进那幸运儿手心。 他的仁慈(或自怜)引发小型打斗,一班人马撕撕咬咬 向栈房背街去了。余下的继续连扯带求:"好心喇少爷 仔,畀个钱。”画师看着听着样样亲切,登时惘然。他 换驳艇。驳艇西行时候,他才真真正正、完完全全成为 一个少爷,是围着驳艇旋转叫卖的壹家船助他完成最后 一步变形。他轻轻一跃,降落海皮渡头石基。他是一个 少爷了。剃头佬、小贩、乞儿涌上来。他们见他不做任 何帮衬,就打听他的来处。那一天真是荒谬至极,冯喜 说,他变成另一个人,他认得的每一个人都不认得他。 那些踢他、赶他、给他恩惠、和他在街巷里肩并肩或一 前一■后亡命的人,不认得他。他在客房站定,仔仔细细 抹脸。他要好好抹净脸,因为它从前是污糟遨遢、淤青 淤紫的。他要天天抹净脸,使它永远是一张新脸、光鲜 的脸。
他很快租下靖逮街23号。那时千年利?和关家兄弟 关系恶化,詹士据来的头几单生意都是从关家兄弟手上 撬得。不到一年,他走在四条大街上无人不识,人人叫 他“喜呱”、“喜官仔”。有一天,詹士带个少年仔到画 肆去。那时冯喜已收足五个学徒、画肆扩张一倍。少年 仔水手样,光溜溜细颈上扎条领带,右臂夹紧个板夹。
“让他瞧一瞧,”詹士说,“让他吓破胆。”
少年仔打开板夹,取出一沓水彩。尽是些瓜果、花 草、鸟虫,还有黑色男女。冯喜一页页看过去。詹士 边敲台面边喊:“瞧见了吗?这小子是个天才! 一块真
1 "钱纳利”的粤方言音译。乔治?钱纳利(George Chinnery, 1774— 1852), 1802年赴印度,1825年迁居澳门,1852年病逝于澳门寓所。 尤擅风景、风俗画。
金!”詹士兴奋得要命,手舞足蹈,走来走去,“他刚 从日出号下来,那船的锚上还挂着加勒比海的水草,已 经有三个傻瓜跳进江底、大凿龙骨里的船蛆了。小子, 告诉他你叫什么。”
“塞巴斯蒂安?费歇尔。”少年仔说,咧开嘴笑。 上门牙牙缝那样宽敞,一条三桅大船可以轻松穿过。
"告诉他你画的是什么。”
“我画的是博物水彩画,猪尾巴。”塞巴斯蒂 安?费歇尔说。
接下去一年冯喜不再接新单子——他得先“学会” 塞巴斯蒂安的技术,再把塞巴斯蒂安的技术传授给学 徒。他没日没夜地临摹板夹里的东西。板夹主人呢?剃 了个好头,换上绅士的好衫裤,像一个小巧的圣诞树挂 饰那样吊着詹士裤头到处晃,不到一个礼拜名号就变成 “前途无量的塞宝”,海皮十三夷馆无人不识。
冯喜对那一年的圣诞夜记忆深刻,因为,不仅有花 旗国来的乐队,还有前途无量的塞宝,豁着门牙,歪坐 席上,多枝大吊灯璀璨的虹光轻抚他乱糟糟的亚麻色鬃 发。有什么好抱怨的?据詹士透露,他和H早有一个 惊天宏图,塞巴斯蒂安带来了曙光。
H评价冯喜在植物、矿物(包括贝类)的表现上很 有一手,但处理动物像刽子手——“一画即死"、"把南 美土人画成木头雕像”。趁新年游宴机会,他们在花地 广收花木,冯喜坐在画肆二楼花丛间日画夜画,直到把 金桔叶画出皮革的反光、把茶花瓣画出丝绒的柔光、把 蝴蝶兰唇瓣画出英石的闪光。詹士建议用处理花瓣的手 法处理带翅膀的虫、用处理矿物的手法处理带壳的虫, 冯喜照做了,终于画出如绸缎的膜翅、如宝石的鞘翅、 如流沙的鳞翅。他听说他们竭尽全力也留不住塞宝。四 月初一个下午,塞宝涨着一张红脸晃进画肆,脸红是因 为竟日酗酒——他脚步浮浮,踢翻了从楼梯口到画架旁 的一溜盆栽,导致街坊四邻以为他是醉酒闹事的水手。 冯喜花了长得离谱的时间替他解围、劝人群散开。那一 天到了最末,塞宝赖在一把圈椅里,周围是刚刚打扫 出来的空地,“冯,”他说,“我十六岁,没什么留得住 我,我是操你妈的一颗流星,纽约圣海伦纳帝力鸽子岛 帕劳广州我一射而过,我乐意照亮你,一点点光芒是我 乐意白送你的,你把它变成银子好吗?凑合着活吧猪尾 巴,我明天就要走了,去找头白熊画画,冯,冯,忘恩 负义的小蠡贼,不对我道个谢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