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那里看了一个下午。
回到茨林围,照样准备晚饭。吃纳豆、咸菜、清 粥。纳豆包在扎成捆的禾秆草里,似蛙卵。咸菜在墙角 瓦罐里。老师吃得少,吃得快,吃得静。
第二天还是跑去妈阁,番鬼无影。向剃头佬打听, 剃头佬反问:"剃头吗?采耳吗? ”只好坐下采耳。后 来知道番鬼叫“詹士”,住风顺堂区。
南湾沿岸常有番鬼骑马行路。各个骑一匹亮晶晶大 马,三三两两,慢慢悠悠。马尾粗粗麻麻,扫在脸上 有股味道。番鬼鞋底是木质,很硬、一个月后,学徒 仔最后一次去茨林围,向老师行跪拜大礼。老师始终 静英英,静似某时刻天空,那种天空永不会在澳门出 现,大概不属于人间。老师从不在画上署名,只一遍 遍地落Ad Majorem GZoriam 这个细节,冯喜 永恒想起。
冯喜搬进詹士位于黑蛭巷的寓所。刚开始也干仆 役活,但他认为自己真正身份是学徒。詹士那样的番鬼 通常雇有一二十个仆役,分管账本、衣橱、治安、厨房 和马。多数时候詹士带着冯喜一■写生、找生意、社 交;另一些时候不带,那说明詹士是要去找点儿乐子 了。找乐子时候,詹士带一个名叫安东尼的混血儿。冯 喜常在夜里听见隔壁女主人(一个壮实的番妇)抽打一 个名叫保禄的黑奴。黑奴保禄哭嚎声之强韧,可以一直 传远去撞在风顺堂钟上。而撞钟之前,哭嚎声伸缩、蠕 行,勾勒巷道模样:极窄的,回环的,令人安乐,令人 厌倦——冯喜枕着邻人嚎哭声,想象阴间巷道也是极窄 的、回环的,有长长短短衫裤晾着,有猪的鸡的鬼魂拱 着,阳间烧下来的钱、人、船、马在焦黑天顶如大雨落 着。有人孤身浮沉无垠大海,有人人挤人挤破头。他和 两个本地人共用一间仆役房,两人一个叫阿清一个叫阿 胜,如今都找不见了。在澳门,如果你是黄皮肤,你可 以向任何方向消失。如果你是其他肤色,则不可向北。 我问:“若然是蛙哩?"冯喜说:“若然是蛙,麻烦你 即刻化入水去——那是最大本领,一朝化人水去,就可 以随水去一切地方。”天空开始发蓝,我们不得不离开 门洞往回赶,回到好景花园倒头就睡,醒转之后大吃特 吃。白天变得苍白,因我们期待子夜。
等到鼾声再次涨满池塘我们立刻出发。我们游历了 (第一夜提及的)茨林围、妈阁庙,仍然回到门洞,背 靠泥墙坐下,蓝色天光从木格窗隙溜进来,阿清窸窸窣 窣起身,因为伺候詹士盥洗是阿清的活,阿胜仍躺着, 冯喜一睁眼就能看见他的月牙头顶。外面各种跑楼梯. 跑地板、开门关门的动静一通乱响。整个下午冯喜都在 画室干活。詹士走进去,有时穿常服,有时穿晨衣,视 乎他即将要去哪、干什么,他也不是没试过穿晨衣骑 马一?从家门口一直骑到跑马场,和已经骑得微微冒汗 的男男女女会合——有一阵子,作为澳门为数不多的女 骑手,阿尔梅达?冈萨加在马背上大出风头。反正阿尔 梅达?冈萨加不管在哪都是大出风头的,还想把风头出 到珠江去。她使整个澳门围着她转。她的前任们留在原 地像废纸团,努力展平自己、活下去(其中有几位因为 死于非命,不^;寻不沦为“前任”)。
半年之后,冯喜能画炭笔画、油画和极好的水彩。 他的画被他们拿去广州,还有少量寄在商馆区画肆卖。 那时他的画是论斤叫价。詹士替他在木匠围另租一个套 间,认为他“应当学习像一个绅士那样过活”,又领他 去裁缝处置办唐装洋装,搜罗让他变得体面起来的各样 配件……那是一笔结实开支,完全由伊丽莎白掏钱。说 到这里冯喜陷入沉默。他被某种大锚拖住,在他沉默 的时候我只能小心翼翼望向启明星(升在了中天),既 不能望得很明显,又不能显得没在望,我整个表现出 一种温和的、无所事事的姿态,矿石味的西北风刮擦 着我,一并将他的既有形象刮去一一他也像一只蛙啊, 正当着我的面变形,他是新的,陌生的——他是新的, 更是真的。
穿着新衣见了许多人——冯喜重新说起来一■出 入各种场合,那些地方总有苏格兰人;有葡萄牙人;有 花旗人,花旗人简单、快活;有印度人;有各式各样 的夫人,她们恪尽职守。夫人中的佼佼者无疑是阿尔 梅达?冈萨加。阿尔梅达?冈萨加绝非通货。她是战 利品,是皇冠,仅供澳门之王持有。.新一天的光驱赶 我们。我们往回走、倒头睡。毫无疑问,我们一步一 步地被夜间故事驯化成夜行生物。冯喜两手着地、跑在 前头,我两手着地是为了追上他、听清他。白天不值得 过。我们八爪着地,射向慢慢降临的子夜。第三夜,我 们游历了木匠围和三巴堂——如果没有出现在冯喜的故 事里,这些地方就毫无意义。我们取道三巴堂东南侧的 捷径返回门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