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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图(45)

作者:林棹

冯喜说:我已画过南湾一千遍。他当空指去:那 是大清国三角龙旗。东望洋山高高耸起,山下嘉思栏修 院牢牢擒住湾口。我俩跳上石矶,风把近海处醉鬼笑声 吹过来。船都阖上翼。我看见一条触版从海上来,契家 姐、阿金划桨,带个无手蝌蚪仔去鸦洲打翡翠。

“你知道吗,”冯喜说,“詹士之所以浪迹天涯,是 为逃离他老婆伊丽莎白。”伊丽莎白老、富可敌国。手 挽手游历罗马之后,詹士逃避伊丽莎白就似逃避毒蛇。 又因她富可敌国,他一旦离心,就须寰球地逃避。他边 逃边画,尽享寰球美食美酒、美景美色。总而言之,.他 的逃亡之旅十分豪华,因他老婆富可敌国。他所经地 方,他老婆也一一经历。他两公婆前脚追后脚,玩一个 漫漫长寰球捉儿人’游戏。一度那是无尽蜜月:他在前 方开路,持续留下足迹、谜面和账单,他的背影引领她 打开世界。她总在即将逮住他的一刻再次失去他。世上 还打更浪漫的事吗?有一天他逃进海皮——王法规定, 番妇不得踏上海皮半步——对他来说,海皮是世间最安 定港湾;对她来说,一切结束了。

我俩跳下石矶往回跑,去亚婆井前地看新铺的花街 破。整个街区密挤、飘香,像噗一声破开大石榴。我俩 无言爬升,离开街面,深入西望洋山路。夜的乳汁濡湿 冯喜衫裤,又喂我以迷离的甜蜜。他在半山处一堵泥墙 前停下——墙有泥味、枯稻梗味、蛇灰味,还有稀薄的 陈年尿酸。墙上开个门洞,门楣浮雕正在讲述一个没头 没尾、狮子吃人故事。南湾换上一种遥远孤清面貌,被 门洞摄住、框起,带携那泥墙跳龙门,从平凡废墟升迁 做无双奇境。我俩背靠门洞坐下。他说再向上爬,便是 海崖圣母堂和炮台堡。又讲了葡萄牙鬼与荷兰鬼的海上 大战、圣母如何像天后一样显灵张开斗篷平静风暴等诸 事,才终于绕回到学徒仔身上。

——有一阵,学徒仔对医院街着迷,常去医人庙门 口看黑衫教士、发病番鬼。等到他发现一里地外还有座

1 [粤方言J捉迷藏。 发疯寺,就立刻将医人庙抛弃了。那时他后生、无心。 他跑去疯堂斜巷尽头,远远看着发疯寺通花铁门。那铁 门总是锁起的。他远远等着,等麻风病人放风,然后贪 婪地临摹那些被风病摧毁的肉身。“那时刻,我必定是 恢复了乞儿本性,”冯喜说,“似乞儿,似食尸体的禽 兽,扑在一种废墟上搜刮。我本性恶啊!. ”

他时常回望那个立在铁门之外的冷血学徒仔,那学 徒仔也望他。他俩就那样对望,隔着漫长岁月。其实算 不上多漫长,不过填充物令人发指地多、杂、乱,就显 得漫长。他觉得学徒仔眼神发狠发恶,有时又觉它们空 洞。他认为自己辜负了他,常感悔恨,总想忏悔。忏悔 是老师教他的另一门手艺。澳门街头、山头,几多十字 林立?十字又分门别支,寰球十字斗斗打打,哪个可供 忏悔?他想要忏悔的事太多。他冷血时候,连眼神都 是刀。他走去板樟堂。板樟堂前地人情烟火至盛。他 看人家踢猪、打仔、算命、将骰子掷入酒碗,一陇一 陇洋尼姑穿街过巷。街口画肆里有大量山水挂轴,描 绘静局,描绘落叶要归的根,但是,他向妈阁山山头 一站,啊呀!内外十字门一眼望穿,海的路,船的梦, 哪里有尽头!

老师首先教画神明。有一天,学徒仔笔下的天使现 出渔民神色,也像被海风吹袭的渔民一样皱缩、开裂, 老师就不再画神明,转而画起风俗、风景。老师离群 索居,却要画商贩挑担、信众烧香、洋人骑马,学徒 仔不能信服。他想求证:风俗、风景在脑海中禁闭太 久,岂是不会腐败的?岂是会像神明一样,越禁闭, 越焕发光彩的?

因此抓了老师所画妈阁,一口气跑到妈阁庙前。那 地方终年热闹,香火香雾氤意山脚不散,浪拍石矶,流 离浪荡罟仔和流离浪荡人众一样多。有个番鬼突然问 他:“你画的这个? ”他摇头,将画藏去身后。番鬼 说:“倒好。那不叫画,那是死肉。”

番鬼跷脚坐在一张画师椅里。那个词,“死肉”, 正在发挥效用,令他愤怒、好奇。涨红脸问:“我可以 看看你的吗? ”他的英文是黄埔港教的。又把老师教的 零星拉丁词混在英文里使。“过来看啊,小子番鬼 说。番鬼的微笑像鞭子抽他的脸。他的愤怒和好奇一样 大、越发越大。终究还是凑过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