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冯喜把故事褶进我的梦里。他所施展的,
-1 "朗姆酒”的粤方言音译。 是一种名为“睡前故事”的技艺。据说,自古以来,凡 有人和灯火之地,就有此种技艺流传。人早早知觉到, 故事具有迫害、抚慰、阻吓、激发、谋杀、复活诸种 功能。有人是天生讲古佬。有人不得不讲,迫于爱、恨 或恐惧。后来我不再偷偷摸摸爬墙,因为明娜像旋风一 样刮来,吩咐仆人把玻璃缸搬进冯喜客房,又大发奇 想,在缸内布置了塘泥、石块、朽木、水藻和五株小芦 竹——简言之,布置出一缸迷你湿地。她高高兴兴地吩 咐冯喜画下面貌一新的缸子(和趴在缸底的我),高高 兴兴地差人把画稿送去广州,又像旋风一样刮走了。
一月过半,又有冯喜的五箱行李送达。那之后,他 神色发生根本改变。一天他突然问我:你想出去兜兜 吗?我问:去何处兜兜?冯喜说:去将澳门大街小巷、 风景名胜兜它一兜。我说:我不便外出乱走哩。冯喜笑 说:哎!我完全考虑过,我俩做一并夜游神,夜出昼 伏,避人耳目。我大叫:哎呀,那正是跛脚魔鬼和学生 哥呀!
我俩一生一共四次夜游。迭亚高锁不住我俩。他的 黑眼睛一过子时就阖上。塘泥浸没芦竹根,肥沃的梦浸 没他的睫毛。鸣虫在草深处合唱,他在梦深处打鼾。我 俩背着夜风翻过十六柱围墙,他梦见马来群岛的翠绿山 冈。我俩憋着笑撞入夜的街巷,是魔鬼和学生哥投落人 间的影子。
冯喜,我的导游,闭上眼也能在白蚁蛀道般的街巷 畅行无阻。但他最熟的还要数花王堂区。他可以沿顺、 逆、回、十字、栅栏五种路径背诵三巴堂前壁浮雕。他 初到澳门时候年纪尚轻。那年一等一寰球大事是法兰西 皇帝流放圣海伦纳岛。若干年后他在海皮遇见个醉鬼, 石湾口音,自称刚从圣海伦纳岛还乡,为废帝钩过老 鼠、做过花王,不知是真是假。
是晚秋季节。乞儿仔兴致勃勃游历了妈阁庙、嘉思 栏修院、三巴堂等诸多名胜,终于在茨林围饿昏。“当 其时,乞儿仔突然行运,”冯喜说,乞儿仔被一双手扯 起,扶靠上霉迹斑斑墙脚,施以薄粥。那双手,在茨林 围塘氨色水大环境之中,显得尤其阴白。
“是谁人的手? ”
一个耶稣会士的手。不知何故,那人没有跟随船队 返回长崎或转战果阿。后来,耶稣会士成了乞儿仔的洋 画启蒙老师。
沉默寡言的老师以狭小陋室收容他飘零的肉身,以 无垠色彩启导他光敏的灵魂。乞儿仔突然开展一种惊人 生活,一种尚未定型生活,他深知质变已经降临:乞儿 仔就此变化学徒仔。
“我能明白。”我说。
小屋之中,悬挂于西南方位的《圣方济升天》尤 其令学徒仔人迷:客死异乡的番鬼,血色尽失的手,被 攥紧的木十字,枯稿眼球上迟迟不愿熄灭的最后一抹生 机;背景是大海水——简简单单的大海水,令天国或天 空退却的大海水;五艘收了帆的多桅船随意泊着;一束 光不是从上方,而是从远方进入。
学徒仔盯着画面问了又问:"这番鬼当真死在上川 岛?台山对出的上川岛? ”学徒仔大大地惊讶,继而深 深地困惑:画中人竟死得这样近。生得那样远,死却这 样近。是什么诱人远生近死?是神明?是大海水?有时 他恍惚,相信神明即是大海,大海即是神明。
有一天,学徒仔跟随老师深入三巴堂的幽暗脏腑, 毫无预兆地,被一幅《圣弥额尔大王杀鬼》锤扁。那圣 弥额尔大王足有七尺五高,背生大鹏金翅,右手捉火浆 大剑,左手举金光万丈圣体匣,面目若观音,气势如修 罗。打听才知,画师已于两百年前升天。从此学徒仔常 去画下久坐,于圣弥额尔怒火金焰中求索画师精魂。
我们跑过黑蛭巷。混血小楼紧拥着,用伤疤、病 变、雕花边饰诉说。我们钻入城的私处,做贼,别样不 偷,净偷风色。我们翻阅后院、天井、骑楼、矮挡墙。 趟拢拉起。漆成绿色的活页窗折出引人遐想角度。一个 妇人坐在月下剪雪茄,突然痛哭起来。通花窗。明瓦 窗。彩玻璃窗。窗面上诗句。医师出诊,拎个大皮箱。 猫和嶂螂一样多。若有一只猫无缘无故炸毛就是我们 刚巧经过。一摊新鲜呕吐物顺着墙壁淌。老榕的根网 住城。城在榕根里流动,就像鱼群拖着渔网前行…… 突然一阵腥风袭面。你看,冯喜抬手一指巷道尽头, 南湾呀。
南湾躺在那里,一侧斑驳,一侧银白。斑驳是沿岸 商馆,银白是海面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