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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图(43)

作者:林棹

平生第一次,我任由我的卵晾在人间堆积如山,拧 头爬开。明娜倒是极为激动:“这不是坏事!这说明蛙 竟然拥有精神!”她在花厅组织调研,调研蛙的精神从 何而来、寄居在哪儿。茉莉?钟斯想要安慰我,抓紧时 间给我讲了两个版本的《痛腿魔鬼》。

“我们讲故事,因为,"茉莉?钟斯捏着我的爪子 说,“在这人世间,除了故事,我们一无所有。我们 把故事留给亲爱的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遗产。”茉 莉?钟斯边讲边画,使我清清楚楚看见魔鬼的模样儿: 八字须、?羊腿、双拐。魔鬼真胖啊!魔鬼让我心头一 热,尤其当他拎着窝囊废学生哥低空巡航、将屋顶接连 揭开——那无异于揭锅盖,使珍储百味袒露在千万双饥 渴的眼前。精神危机持续了整个秋天,魔鬼拎着学生哥 在梦的星空夜夜低飞。

半年后茉莉?钟斯死于痢疾。钟斯太太在花园大 门外堵截明娜,索要十个佛头。茉莉?钟斯的墓碑小小 的,缅桅子花瓣离开多岔的道路落在上面。

12阿布一阿拔斯

犹太人以撒,数月之前是衣衫褴褛的法兰克王国使 节,现在是押象人。他的两位同僚先后死在安纳托利亚 的风沙深处——那座烫口的半岛遍布地火。以撒被引进 哈里发禁囿,引到阿布一阿拔斯近旁。阿布一阿拔斯, 白色神话般的亚洲象,芬芳似石榴,雄伟圣洁似英雄墓 碑,以眼角余光打量远道而来的王朝朋友。

阿布一阿拔斯和以撒向西苦行,依次经过大马士 革、内盖夫、亚历山卓、伊夫里奇亚。人和象在无路的 旷野遭遇高温、强盗、蜃景、疯神和死神。而无论在无 路的旷野遭遇了什么,人和象皆不曾起过背弃盟约的念 头。在迦太基,他们同查理曼的桨帆船队会合,取海路 北上。 .

阿布一阿拔斯和以撒向北苦行,依次经过撒丁岛、 韦内雷、韦尔切利。人和象在波河之滨度过冬天。阿 布一阿拔斯以长鼻玩雪。以撒在严寒的摇篮人梦。等到 冰雪消融、春回山谷,人和象就向阿尔卑斯山发起长 征。他们依次穿过花海、焚风和永恒白冠的凝视。千岁 之湖共睹人象同行的非凡时刻,将之长存玻璃体中。终 于,阿布-阿拔斯和以撒,这对世界流浪者、相扶相持 的破烂乞儿,在一个光明夏日抵达王国之心亚琛。诀别 时刻,亚洲象以长鼻包卷犹太人的脖颈、流下热泪。

在后来年月里,阿布-阿拔斯成为帝国奇珍、帝 王玩具,装点宫苑、牢笼、挂毯、纹章、战旗。阿布一 阿拔斯死在利珀河口,尸身满插长矛、飞斧、羽箭、骑 枪、单双刃剑,俨然露天兵器库。四年后,查理曼死于 胸膜炎。犹太人以撒死得最晚:死在南特,尽享天伦。

13北风故事

北风吹来冬天和帆船。凉凉的白银雨一落,番鬼就 在海皮破土出芽、抽枝散叶。好景花园埋头休眠,仆工 拾起守墓人的活。没有宾客。没有宴会。落叶树在大片 热带植物当间星点变黄。

冯喜反潮流地南下,快步疾行,老远就挥起一顶怪 模样草帽。一个m”o提两只皮箱跟着。我从蛤蟆堆一 跃而起,一身泥水地拥抱他。他仍住西翼那间可以望见 植物园的客房。夜色压得领角鹃呜咕发响的时候,我爬 墙、敲窗,等他笑眯眯开窗、扶我人屋。他会替我润洗 身子,让我舒舒服服趴在一张大号湿巾上。长夜凉爽。 我要么看他画图,要么听他讲古。冯喜是讲古佬中的讲 古佬,生吞寰球故事,腹中有故事海摇晃。

那时灯火熄了。冯喜侧躺在床,水波眼眨啊眨,表 面一层光仍未叫风吹破。有一种人——冯喜开讲——终 年向大船上过日辰。五年。十年廿年。后来,人家问他

“来自何方”他再答不出。因为一切地方都上了他身。 他就是海上水手、讲古大王。——你估一估?水手答人 家。人家开始估:里斯本。西西里。伦敦。阿姆斯特 丹。错。错。错。加迪斯。锡兰。孟买。槟城。长崎。 错。哎全错。人家估遍每一处地方,最后两手一摊坐 低,请水手饮杯秫酒你知道吗,故事是水的一种,故 事降落似雨,流转似江河,储起似深深井。故事力大无 比似瀑布,霎时又轻身,似雾水花连蜘蛛网都压不断。 故事走啊,走啊,一朝脱离大地,就变成大海。

故事有长短、分长幼,向地上行过十万八千年。一 切故事终要脱离大地、落入大海去。那时刻,风将故事 一丝丝牵起,热故事向上面,冻故事向下面,就算望 上去茫茫无边,仍然有其秩序。终年向大海上过日辰的 人,你见他寂寞吗?似乎寂寞,不过,若然真的寂寞, 你又如何解释一班又一班人,世世代代地,不间断地, 仍要向大海去?——实情他是知道,一切故事终要脱离 大地、落出去变做大海的。所以他不顾一切舂入大海, 与故事汇合;他是要活作一个故事,要做万千故事一份 了、永恒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