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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图(42)

作者:林棹

在吃脸花和热气球之间是我,智人眼球捕获的我. 一片被光穿刺的彩色斑斓,扁平的,抽象的。我听见笑 声、掌声,灯气中,弥漫着洋洋自得的友善。迭亚高滚烫 的手拍抚我后背。“我”在强光中直立。涂红唇。吞下 一只猫。用小茶杯喝茶。甚至获赠穿燕尾服的伴侣。光焰 升腾,矿物的彩色血浆奔涌,人笑着,惊叹冷却作轻叹。

我被梦着,我也梦着,一如我被看着,我也看着。 有个声音说:“看呐,一整部自然史正沿着这母蛙的脊 椎环流。”我抬头寻找,只望见一片毛茸茸的猿猴的脸。 人看我,我看人,我睁大双眼就像死不瞑目。我要看 见、记住,我要活得长久,我要双目圆睁,哪怕沦为囚 徒(我已经是了)、标本、摄青鬼,我也要从牢笼、博 物馆、旷野永恒地看。为了懂得更多,我坚持拱进花厅 和小人孩待在一起。韦布里牧师做了一阵义务老师,不 仅教植物学,还讲圣经故事和一点拉丁文。一个住烧灰 炉村的汉字先生来教我们读写。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 握笔,因为我比智人少一根手指而笔杆子显然不是为我 这种生物设计的。在握笔的事情上,茉莉?钟斯给予的 帮助堪称“无边无际”。

我逛进鸟舍,苦劝那些傻鸟“有空多学”而它们只 会平淡、无神地直视我。我偷看写鸟高手王芬写鸟,躲 得远远的。我参加了一场鸟葬礼,死者是一头公鹦19。 鸟舍里尚有三头鹦^健在,因此气氛不至于过分沉重。 二个安南鸟信、写鸟高手王芬、老郑、迭亚高和我出席 「葬礼。王芬像背弓箭那样背着画具,希望葬礼尽快完 事。安南人至为悲恸因为他们当月薪水将被扣罚大半。 鹦总身侧躺在木扁盒中央,身下铺垫黑色小绒’,额顶巨瘤

1 [粤方言]法兰绒。 连巨嘴看着像某种硬质果肉。若是在海皮,这巨嘴就要 被锯下,制成二升鹦鹤杯。“鹦周鸟死于高温,”安南人甲 宣布,安南人乙在死者短腿上绑一张标签牌,安南人丙 为死者画十字,“得啦,快脆,”老郑说,抓过扁盒就往 天徒之家走,写鸟高手王芬紧跟其后。我为逝者无知无 识的一生深感惋惜。

我参加了一场婚礼。是个礼拜日。一大早他们就替 我裹上白纱丽、系上白花缎带,推我进玻璃缸,把我搞 到小礼拜堂前草坪上。小礼拜堂紧挨公司坟场。我被安 置在树荫底(匆匆打望了坟场里静静竖立的墓碑)。有 人在我周圈堆满白花好似堆溪钱。后来来了一支乐队。 到处闹哄哄的,每个人都着盛装、喜笑颜开。从小礼拜 堂传出时断时续拉弦声。迭亚高给我泼水,给我周圈的 白花泼水。混血仆役跑来跑去。围墙外面好多本地人挤 着看啊。接近十点半,一个仆役开始给围观人群派发小 糖果,人人都快活,说着“恭喜”、“恭喜”。小人孩把 糖藏进舌底,从腿间挤出头,等着看新娘子。韦布里牧 师兴冲冲地来了。乐队奏响悠长、完整的旋律,至少在 我听来是这样。迭亚高给我喂了五个鱼肉饼。“结婚真 让人高兴啊,”他说。后来又重复了好几遍。他一整天 都是笑眯眯的。正午时分新郎哥新娘子来了。新郎哥是 加律治医生。新娘子我不认识,从头到脚一身白好似披 麻戴孝。番鬼小人孩到处跑,抛洒花瓣像小鬼散溪钱。 到处白得晦气,没有一个人不快活。新人紧挨死人。死 神坐在坟场凉气里望过来,像个午休的泥水佬。所以我 说番鬼是很怪的。

我参加了一场生日宴。我被打扮成一只兔子,一头 巨兔,趴在一堆复活节巨卵当中。番鬼小人孩对我又抓 又抱,冲我的耳鼓尖叫,把头塞进我嘴里咬我的捌。明 娜和夫人们打扮成春神模样在近处喝茶。番鬼小人孩清 淡、明亮、香似粉扑。他们轻飘飘的,不含一点沉重成 分。当他们用巨卵(涂了颜料的圆石)砸我、用手指戳 我眼珠的时候,竟不会挨半句骂——骄横跋扈的好景女 王陡然谦逊、慈善起来,捏着彩绘小杯杯摹仿白皮肤太 太的娇嗔:“暧,你们要当心——庄尼,别跑太快—— 珍妮,别让那丑八怪弄脏你可爱的小裙子——"

我遭遇了一场精神危机。我为“我是什么,从哪 来,到哪去”困惑不已。我为我的卵困惑不已一它们 又是什么,又是从哪来、到哪去?难道就是为了穿过 小孔离开我、再穿过大口返回我?我趴在秘密产房深 处(河的某段僻静处、有一大片大沙叶树荫垂盖的地 方……我不想说得太细!),盯着又一批卵,突然一阵 绝望:我就是再也吞不下去了。我的胸膛被谁咬出一个 洞,酸的风穿来穿去——是真正的穿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