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些日子,夜晚在河边睡过整个白天,一到日落 就抖松锦绣的羽毛、迈开脚爪。它每走一步不是水声、 沙声、弹簧声或别的什么响动,而是陶瓷和玻璃的叮 咚轻响。它就是一步一步、叮咚轻响地穿过多彩的树丛 走进红厅去,不是从大宅正门,而是从被巨大圆柱撑起 的露台。它璀璨长尾擦过的枝叶、花朵全都无缘无故发 起香来。它擦过的人开始软烂、发酵。它走到红厅就伏 下,一向如此。它翎羽沸腾似岩浆,淌遍整座厅堂,人 像中了魔,竞相扎进去。
我就在那里,在它翻滚的羽绒里,隔着玻璃缸壁 观看每一个人。那些人穿过大海、炮火和银币雨来,在 我头顶停住,向我袒露咽喉、胸腹和傲慢的好奇心,而 我将要害和真情藏在底里。“何其壮观的野兽! ”他们 看着我说,然后转向远方,谈起一片正在散开的湿雾和 湿雾背后的阿萨姆,那里的雨季闪着绿色革质光泽,充 满令人亢奋的甘香,本地茶和外来种正在监控下如火如 荼地交配。他们谈论一种名为“印度”的颜色,两千年 的颜色,他们把孟买一条大街鼓捣成这颜色,他们把这 颜色卖给大海、卖给世界。我问冯喜,“印度”是什么 色水?冯喜,色水的行家,指向太阳快落尽时的东方天 宇、如金钩高挂的新月周围,指向大海之心。他们手握 最新一期《广州纪事报》',使一点儿腕力把那墨味纸凌 空抖开。他们谈论新近倒行2的刘芝,坐在一屋滞销打 簧货中间,一大勺一大勺生吞烟土直到断气。打簧货, 他们笑着摇头,自鸣钟、八音盒、弹簧表、机械表亭, 眼下不是打簧货的好日子了他们说。刘芝歪着脖子,脸 黑得像煤屎。一屋人破门而入时踏正整点,堆积如山 的打簧货齐声打鸣——黄金雀仔伸伸缩缩,白银淑女 沿轨道兜圈,红宝石骑士冲出翡翠大门,班琅彩凉亭 顾影打转……钟声和着音乐,为死者协奏精确无比升 天进行曲。
很快马哈塔先生就扛着魔箱来了,要向女士们先生
1 Canton Register, 1827年11月在广州创办,1839年迁澳门,更名 《澳门杂录》;1843年迁香港,更名《香港纪录报》。约1863年停刊。
2 [尊方言](商行、公司等)倒闭。
们展示巨蛙、冰川剖面图和蒸汽轮船萨瓦纳号I穿越大 西洋的航行。马哈塔先生,做玻璃影画镜生意发家的巴 斯商人,曾在两个月前登门,请求H授权制作巨蛙主 题恐怖剧。”——烟幕,镜幕,滑轨,多灯投影,四重 奏乐队,格罗乃公司‘惊惧'系列环境香薰、,声、光、 气味,史无前例的感官盛宴!计划请雪莱夫人担纲编 剧。”见H脸色愈发难看,巴斯人立刻转歌:“但我倒 认为,您的巨兽值得更文静隽永的形式。敝司拳头产 品——科教灯片系列期待巨蛙加盟。和巨蛙同行的会是 五十六帧博物学巨著《动物学原理》、《英格兰王与后》 套组、《天文与星座》套组,以及我们长盛不衰一直再 版的《幽默集萃》。巨蛙将和这些人类之光携手,传遍 旧大陆,占领新世界。”
马哈塔先生放下他金光灿灿的魔箱——最新型号, 长得像风炉也像风炉一样发烫。男仆合上落地窗,花 木香、凉风和夜间的动静隔离在外。戴白手套的小子跑 到墙边装好架子,让一幅白布平平静垂下。常驻红厅的 高谈阔论被一种新鲜气体挤压,挤压成软绵绵贴地的一 层,男男女女一下子有所期待。他们绷紧了,在特制的
1 SS Savannah,史上第一艘穿越大西洋的蒸汽帆船(混合动力,侧轮 式)。1818年建成下水。1819年5月24日至6月20日穿越大西洋。
黑暗里,他们返老还童,叽叽咕咕憋笑。马哈塔先生打 开箱肚,搁一盏灯进去。热气穿过魔箱翘得笔直的、中 空的大尾巴逃窜。马哈塔先生俯身掀起护镜片,于是, 顺着魔箱嘟得长长的口器,前所未见的奇景泄漏——
一艘长长的怪船行过水面,船身中央,一座巨轮旋 转。一个戴小圆礼帽、留短髭、穿大衣的男人,脑门上 写着“雨衣”。一些罐头。罐头倒了下来。一个火车头。 本杰明?汤普森摸着他的咖啡壶。弧光灯。几行被花边 圈养的箴言(“我们扬帆远航/……是为了享受那超越 语言的/纯粹的发现之美。——布莱兹?帕斯卡”),也 像墓志铭。煤气。一盏接一盏亮起的街灯。一群羊。澳 门的灵魂,它的过客的灵魂。星星。港口。一条乡野小 道,无始无终。一朵巨大的、布满斑点的花,一个智人 皮笑肉不笑地把脸塞进花心,以示“这花大得可以吃掉 我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