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你不知所措地笑了,“这明显不合常 理-
爱德华,你的新同事,坐你旁边,已经喝得迷迷瞪 瞪、酬牙咧嘴:“见鬼吧常理!此地是澳门!你到底听 不听?”
夜的主人眨眨眼。夜的女士拨弦。夜轻柔摇荡,摇 得软熟,至深的香气都散出来。风横穿红厅,从法式大 窗门和露台跑掉。巨蛙微笑——姊妹俩都声称对怪胎的 降生负责,管它叫"我们的小蝌蚪”。她俩的深情未能 博得同情,反令污名倍增。双份的污名和蝌蚪的鳏叶在 制狗环多风的堤岸飘摇,蝌蚪后腿日渐强健。
--个葡萄牙画师请求为这三口之家画像,无偿 的。她们被请进天井花园。满墙葡萄牙花砖正在回忆天 使与海怪的蔚蓝之战。一画就是一年。成品就在诸位眼 前,啜,这对镜像妇人,和她们平等占有的襁褓蝌蚪。 画师玩了镜子把戏,老一套啦。我仍要提请各位注意 这种,只能在东方找见的清淡风格以及,微妙的渎神气 氛。令人印象深刻。画师没有署名,也可能他的大名一 直嵌在画中静默如谜。马年羊月,姊妹俩丢下大头蝌蚪 和油味尚存的怪画双双失踪。不久人们意识到:画师也 再未现身。
渔民悲愤交加。他缺乏生意头脑,笃信自己已遭 背叛和抢劫、痛失所有。他抓起柴刀就砍,将画一劈为 二。再撕几条破网,且绑且夹,把怪胎固定在两板之 间。最后往里塞两件马鲸鱼干,寓意“福寿双全”。这 艘散发泥腥气、核桃油香、咸鱼臭味的旱舟,于某日清 晨停泊圣母雪地殿大阶前,继而被神甫拖去背阴处拆解。
几近风干的大头怪胎落入水池。三日过去,池水 被吸得一滴不剩。神甫添水。三日后池又干涸,再添 水……如此七次,怪胎终于回气。破网化作炉灰。咸鱼 干喂猫。夹板重新拼合为油画,保养妥善,收入圣器室。
怪胎——很快便发育成巨蛙——在山中过着秘密生 活,一朝竟不翼而飞,神甫则在狗年调离澳门。故事理 应隐没,要不是我偶然重遇那位故人,那个巴斯人:他 在果阿购得怪画,故事也是随画附赠。
货物、钱银、故事,寰球辗转如潮流。信风是它们 永动的免费骡子——信风是绝无仅有的恩赐,诸位。到 我亲眼得见这头野兽,距离它从东望洋山逃跑已过去不 知多久。三年?,五年?它是被我的拖眼捕获的。我有没 有提过,我惯于在船尾置一张网,以采集珠江水生物样 本?我们发现它时,它正在一网的水草、泥浆里挣扎, 妄图逃跑。它必定非常勇敢、异常好奇,虽然看着不过 是头野兽。大自然在它浑身上下刻满记号:皮外伤,炎 症,寄生虫。看样子,逃下山后,它选择了北面的水泽 沙田而非南面的汪洋大海。城墙对它来说不成问题,溯 江而上却极其冒险:万一收网的不是我,而是别的什么 人——你们知道本地人什么都敢吃——上帝!我不敢想。
每当富可敌国的夜的讲古佬讲到此处,听众——今 晚是你——便再也无法向掂.向墙上挂画投去最后、也 最深的一瞥,深得可以把涂料剜出坑来。你开始怀疑 挂画、巨蛙(它瞪着你一如你瞪着这个荒唐长夜)和整 座红厅并非源自现实,而是源自花园主人被鸦片和乡愁 过度腐蚀的脑海。你开始怀疑你和他们、它们一样,只 是主人即兴虚构、日出即化的角色。你被这个念头吓破 胆,扔下早就喝空的杯子不辞而别,从男仆手中抢过 礼帽手杖——特意多看他儿眼,好弄清他是人还是人 物——帽子扣上头顶,手杖夹进腋窝,酒精使血肉膨 胀,双脚载你在花园大道翻滚,风擦过池塘和收拢的睡 莲吻过来,哪片灌丛深处,一颗熟落的菠萝蜜正滋滋腐 烂、释出温热蜜意,而白兰花飘香的时辰早已飘远,你 匆匆赶‘路,大铁门边上站着一个混血守卫,肩扛鸟枪, 夜安先生他说,说话声像夜鹰,像猫头鹰,你笑起来, 你快活而惶恐,你一惊一乍,风擦过大大敞开的、星 闪的南湾吻过来,你感觉自己是在光溜溜的宇宙檐口滚 动,此刻宇宙像个混血池塘,亮着一弯弧光,你身子一 松即可倒进去,你果真这么做了,你身子一松,倒进 去,但你并未倒进宇宙或池塘,而是倒进了你的柚木四 柱床,广州制造,公司统配,你的moq。立在床边瞪着 你,幸会啊你说,你叫错了他的名字,这不过是又一个 夜晚,是挥发在世界尽头、毫无结果的另一个夜晚,这 些夜晚组成你,这些夜晚燃烧就像你们,就像柴,等到 吊锅里的肉汤终于滚沸,死神就过来,徒手取吊锅,坐 下,凝望火光,一勺勺喝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