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弓|自卢克莱修(Titus Lucretius Cams,前99—前55 )《物性论》。
每个礼拜有那么三四天,一个后生仔不言不语,步 行至鸟舍作画,有时进笼,有时不进。我问冯喜这是什 么人?冯喜说这是写鸟高手王芬。我说比你还高?冯 喜笑笑。写鸟高手王芬像麻鹰盯死被写之鸟,一盯就是 一个时辰。写鸟高手王芬从不着急落笔。冯喜说:我孱 弱、性软,擅长草木、静物,遇上生猛野物,必然输阵。
我问:写鸟高手王芬哩?
冯喜说:王芬眼中有冷箭。王芬用九分时间看鸟, 再用一分时间写鸟。王芬是望厦村打猎人细仔,自幼独 步深林,以目射鸟。王芬以目拆散羽毛、羽绒、皮肉筋 骨,向纷纷然虚像之中找寻那只典型的鸟。
我站在一旁看王芬,只见王芬久久鹰视一只游隼, 要逼出它羽皮之下的典型灵魂。我心中恐惧,掉头就 走。第二日我又去看。王芬未曾转睛,而游隼已是加倍 地虚脱。我同情那动物,壮胆大喝:王芬!王芬翻转头 来,眼中同时射出两发火箭,一发射向我初生之时,一 发射向我弥留之际。被火光照亮的景象吓得我后脚一 软,幸亏迭亚高一个箭步,将我捞起。事后我连发十夜 噩梦,不敢再靠近王芬半步。
11箱中幽灵
从一个正正好的角度望去,好景花园变成一汪金 液:水银、白银、血的熔浆。花园主人返回澳门,落日 拖着长袍返回山谷,南湾之夏扑着湿漉漉大翼尾随而 至。南湾之夏是宴乐之夏。无尽的宴会,无圈的宾客。 苦力队伍在港口和花园之间流动。风帆、白银和死的锁 链流动,将世界扎成裹蒸粽。货滑行如油。法国酒、荷 兰牛、象牙筹码、男女奴隶、海图舆图、活鸟死鸟画中 鸟、劄单、命名权、异域佳丽、异能人士……货流进花 园大门,花园主人稳坐藏书室,签字,签字,签字。老 赖、生意人、皇家园丁、蓝水水兵、世界流浪汉、天涯 亡命人、强盗、探险家、人贩子、“万能智人”,还有 你,押上重金或贱命漂洋过海,聚在夏夜白兰花香深 处,等待一台镀金板车吱吱轻叫、徐徐登场。
世界熄灭。独一的光束指向红厅,指向板车的终 点、常识的尽头。红厅是有机的、万有或万变的一滴: 一颗卵;是持续发育的观念的雨林。每个初涉红厅之人 必然惊叹于观念之多、之激进、之保守、之平庸、之疯 癫无耻不可理喻,惊叹于观念不卑不亢、有来有往的局 面。初次远航的愣头青和饱经风雨的老舵手在这儿自由 搏击。远去和逼近的世纪精神在这儿交换激素和体液。 旧时代的暮色以最大柔情拥吻海水味的、模模糊的明日 朝阳。有人坚信天使存在,有人坚信天使是高卢病引发 的幻视,还有人坚信天使是长有强壮尺骨羽的胎生动 物。有人自命“天使猎人”出发又出发,深入史前密林 或西北航道,在夜人I山洞里北极花蕾下寻找天使脐带, 又于恰当时机,向点缀红厅的富豪推销某种可疑干货 (贴有“天使脐带切片”标签)。
时间在你胸口搏动。车板上一口玻璃巨缸,吞尽 仅有的声与光,突然以朦胧的柔情袒露内中乾坤。宾 客一时窒息,继而忘我地咏叹,女人以丝帕和象牙扇 掩口,男人举起长柄眼镜、千里镜、放大镜。你撑圆 了眼、目不转睛——巨缸中央鼓成球状、四爪撑地的, 就是好景花园最新奇迹——赤身裸体、举世无双的雌
Polypedates giganteus,乍看像头滚泥猪,盯着看下 去,从表皮溢出的类人成分就要腐蚀你的智识、撼动你 的信仰。这头骇人野兽,失足凡间的海奎特:忘川的聒 噪,巴力的使者,是在拉弥亚、鸡蛇怪和方舟化石渐露 颓势之后及时顶上的新星。
你们尤为关心的是——既然观测记录显示雌巨蛙排
1 Homo nocturnus,是林奈在1758年提出的学名,用以指称某种灵长 目生物(一说黑猩猩)。该名称现已作废。
2埃及女神,司繁殖,助分娩,蛙形。
卵正常,只缺一个雄伟配偶将沉默的子实点石成金、续 写造物奇观,那么好了,雄伟配偶今何在?你们从珠江 讲到大庾岭,讲到更深的北方那些禁止异邦人涉足的山 川大河,你们讲到勒芒的艾曼纽——尽管姓名和地名都 可能是伪造的,此公事迹却是如假包换,勒芒的艾曼纽 啊,你们说,是个狠角色,只身深入西北内陆,对对, 他的做法自然是“不讨皇帝自欢“,但"律令诱人逾越 律令”嘛,艾曼纽不过追随了亚当的脚步,况且那些 禁令本站不住脚!冲破蛮横禁令的勒芒亚当费尽周折, 终于置身高山森林原始迷雾("何等的胆量、智慧和气 魄!” 一位女士惊呼)。细脚竹楼悬挂林间,怪猴沿枝 条嗖嗖狂奔,头顶巨角的山民直勾勾盯着他看。一待就 是两年。两年过去,艾曼纽身穿蓝染布衣,骑一头满载 标本、种子、手工艺品和熏肉的小毛驴出山,汀汀咆 口匡,平安抵达澳门,把犯险所得送上考察船,“啧啧,” 你们交口称赞,“一部萨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