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玻璃、日光和花已经够奇,但还有更奇 的——日光中央,花丛心里,围坐一群小人孩,黄皮 肤,棕皮肤,黑皮肤。他们外观是贫苦人样式,但是簇 新、干净:是一个个刚刚拆去包装的贫苦人,尚未被用 旧。小人孩一下子炸开,“蛙!蛙!大蛙! ”他们喊, “蛤蟆!蛙人!”他们使澳门土语。
“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明娜使同一种语言发 问,她快活的高音令光摇来摇去的,“一个丑八怪!”
小人孩笑啊,笑啊。
明娜教小人孩三种番话。有时,她向他们发律令, 比如一整个下午,花厅里所有耳朵只能听见法兰西话, 另?些下午则只有葡萄牙话合法。她装裱薄薄的诗册送 给他们。诗句是她亲笔抄写,用一种带臭味的特制墨。 小人孩用三种番话叫她“明娜妈妈”。当明娜妈妈坐向 花池沿、摇头晃脑地朗诵故事时,小人孩就像香花像草 甸,高高堆着,没过她的膝头。
我问迭亚高:下课之后,小人孩都上哪去了?迭亚 高说:回去了。我问:回去哪里?迭亚高说:从哪来, 回哪去。等到花厅里的光再一次涨满,小人孩又冒出 来。他们在花厅揉捏、吮,吸那三种玻璃质地的番话。等 回到来处,阴暗背光的泥底,他们又使起澳门土语。
假如他们的衣裳终于脏旧了,明娜妈妈就会亮 出一套新的,高举着,晃。他们则齐声大叫"仙子娘 娘”——那是他们从故事里学的词。可是,他们到底 从哪来?你老问这个做什么?迭亚高说,脸色不大好 看。我的澳门土语是迭亚高教的。迭亚高拉动锁链。走 了.迭亚高催我。锁链总让我比小人孩先一步离开。 Au rcvoir!小人孩齐声说。Adeus! Adeus!小人孩朗声说。 Ate amanha!天光黯淡了。睡莲收拢了花房。
那些小人孩向我记忆深处投去似花香的光,让记忆 深处的仔女又游了起来。记忆深处已是浸大水,水光袅 袅,亿万只大水蚁追着光飞。所有小人孩当中最像矿石 的那个,茉莉?钟斯,向我伸手,“牵我,”茉莉?钟斯 说,那时小人孩的葡萄牙话有多好我的葡萄牙话就有多 好。茉莉?钟斯的手硬挤进我害羞的右爪,“我们走J 她说。那是两堂课之间的时段。我和她都知道我俩哪儿 也去不了,却还是走了起来——我跟着她,她牵着我的 爪子而不是我的锁链。我的锁链一时仿佛暴毙,又或是 终于回归本分:贴地,蛇行。我对茉莉?钟斯的小人手 释放了些许强力胶。
茉莉?钟斯牵着我,游历花池、睡莲池和背衬蕉科 植物的花窗。在一嘟噜孤芳自赏的树兰下面,早熟的小 人孩向我倾诉学业上的小小烦恼:“那些家伙怎么一会 儿公、一会儿母的?为什么大海在葡萄牙话里是公的, 跑去法兰西话里突然就变母了?”
我死要面子,绝口不提我也深陷同一个泥潭;硬着 头皮敷衍说:“变幻莫测是那大海。"茉莉?钟斯显然不 买账。我只好简单复述我的亲身经历一每次讲一段, 一共讲了十五天。茉莉?钟斯听得目瞪口呆,非常渴望 拜访那个能为大海做理学检查的人。
有时我到鸟舍去。鸟舍大得不像话,有单间、套 间、通铺、连廊、康乐室(鸟用)、泳池、保安猫(一 只玳瑁,一只三花,都老得成精,一东一西据守地盘, 轻易不碰面)、丛林、假山、瀑布、“隔离室”、三十扇 门和一座红顶八角塔楼;有漫长笔直通路,可供四只翠 鸟同时冲刺;有肥沃的淤泥层供贝类繁衍,而贝类是为 长咀的鹄、鹉、鹭准备的,它们的细腿也需要淤泥抚 慰。一个旅行推销员从东门进去,遍访每一位鸟房客再 回到东门,需要二十五个小时。
十五个来自五湖四海的鸟信如履薄冰地伺候鸟房 客——锡兰兄弟日日为黄胸织布鸟的建筑杰作弹尘;极 南之地的土著屈尊给华丽琴鸟唱和声,为缎蓝园丁鸟设 计蓝色寻宝游戏和配套的蓝色谜语;绍纳人骑着彼时澳 门唯一一头鸵鸟威风凛凛地闲逛。
唯有晨昏时分,鸟信们什么也不干。那时千鸟之歌 响彻天地,离乡别井的孤儿静立,在歌里寻找故乡天空 转瞬即逝的颜彩。故乡之鸟是他们此生最后的故乡。他 们抚摸鸟羽一如抚摸斑斓故土,守护鸟一如守护仅存的 篝火。他们已知长夜无尽。
入伙的新鸟总比抬走的死鸟多。扑在寰球航道上 吸血的亡命徒,排着队给H送鸟——使生命充满航道 纵横的海洋’! ——唱着,拉扯帆索。他们偷讹拐骗抢, 从世界的黎明大合唱里偷走一只鸟,从篝火边偷走一个 绍纳人、一个侯琵人、一个猪仔,从三角洲、平原、厚 厚的针叶华盖底下偷这偷那。他们从好端端的锦绣图偷 扯金线。一根。又一根。鸟晕船吗?鸟不仅晕船,还晕 马车、牛车、轿子、担子,活下来最好,死掉了也行, “生意人总能找到标本师”,活鸟送进鸟舍,死鸟送去 柴房(绰号“天谴之家”)——就着狭窄的转梯爬上柴 房阁楼,标本师傅老郑的驼背率先出现,然后是他的无 鹫颈、鸡爪手。他脸皮又松又皱,呈现意味深长的苍蓝 色。后来人家不再叫他老郑,改叫乌脚老郑。一八六二 年,乌脚老郑死于碑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