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大得无敌五十桅大船。
船上动物尽数入伙好景花园吗?诺厄船长哩?
冯喜说:傻蛙,我不过是用诺厄故事打个比喻。世 间故事,皆为比喻。好景花园就似方舟大船,有功有 过,有拾有遗;它命运不能自保,要靠时势、风水、神 功。你我何尝不是小小方舟?这比喻由地底打上天,打 遍东西南北寰宇,都打得通。
我只想和契家姐道个别。我向西游去,途经澳门航 道大岔口。珠江在此裂作两股,形成大口袋将河南岛包 抄,终在黄埔汇合,轰然向南,直坠咸水海。人在海皮 渡头敲锣,一挂一挂烧炮仗,满载番鬼的驳艇就离岸出 发,沿航道发向澳门。
我找不到拒绝澳门的理由。奇的是,我心里胃里卵 巢里,有团怪东西一直作梗,要将远游涂污成背叛。难 道种子远播、鸟儿离巢不是自然大道?何况世界这样 大,未知这样辽阔!我自问自答、瘟瘟沌沌,同许多船 底擦背而过。等到船底之间又增加许多蹬踢的细脚、翻 腾的鲍鱼仔并慈姑棍,就知道中流沙近了。
我找到契家姐屋船,我曾经的家。此刻它缩得这样 小,又柴,又寒酸,似感染重病。擒着船舷爬上去。契 家姐正弯身向船尾打水。我俩四目相接。
她也没有打我。我俩对坐落,台面在中间,似往 日。时间是大蛙。无人逃得过它的大腑。在它腹水里浸 泡越久,骨肉越松,终将消化,万物等同。我俩在大蛙 腹中对坐。契家姐变松了。我又何尝不是。
我说:“契家姐,你知吗,实情我是4S。”
契家姐说:“是呀? ”
我说:“一开先,他们判我无鸣囊。照他们讲法, 鸣囊应是蛙公专有。不过,单凭鸣囊,他们仍然不能判 定我是蛆。契家姐,你说有趣吗?”
契家姐默默食水烟。我想到龙眼树上巨卵,心田突 然发苦,陡然木知从何讲起。唯有不讲。行到这一步, 时间空间都太紧逼。我说:“当我终于认清自己,再同 你倾谈,又有别样感受,仿佛比旧时更明白你处境,你 说奇不奇? ”
契家姐笑笑:"发嗡疯'o"
又说:“是了,你日日同鬼搅在一处,必定染鬼瘟。” 我听得火滚,就收口。契家姐仍然请我吃塘鲍。提 着塘翅突然高声大叫:“哎呀!不知这些置家贱粮.而 今你吃得惯吗!"我说:“契家姐——”后半句再讲不 出来,抢过塘鲍一口吞落。
我俩静静对坐,听古老船浪声。仿佛有满屋嬉游 仔女上下飘呀。我们曾是水中飞鸟,了解光阴的游徙、 重力的解放,陆上人对此种自由一无所知。我俩都熟 成了。契家姐说:“你看我对新耳环,老章送的,靓不 靓? ”我说:“靓顶了。”契家姐说:“老章上个月死了 老婆。”塘翅拱开食道,向深处,向深处,摇头摆尾, 弓弓缩缩,以为有望逃出生天。契家姐说:“他个老婆, 五十三了,应该死哩。”契家姐食水烟。契家姐说:"老 章问我要不要同他去紫堤,我问,去紫堤做乜?他说船 上争个事头婆
我小心问:“是海盗老章? ”
契家姐大叫:"海盗又如何? 一个月赚百两白银! 你?何时赚返过一个零头?我捱生捱死,不过帮鬼养仔!”
等一口气顺下来,头脸也不发红发胀了,又说:
1 [粤方言]胡言乱语,扯犊于,嚼蛆。 “我今日不同老章去,日后必然烂向水底、益了鱼虾。 我自出娘胎就望见一条死路,我顺路滑出阿娘肚皮,方 知它通向苦海无边!做人无得拣。做人的艰难你不能明 白。你是简简单单。”
说:“出去,寻一处静水面,寻一个肥泥困,快活 过日辰吧。”
契家姐最后送我一条塘翅、一孑子桔、一张红纸。她 突然复返天真地,将那红纸贴向我两眼之间。那一刻, 似有一束光将她照亮。她新耳环是翡翠的。我俩终是没 有开口道别。对水上人来说,道别就似发嗡疯。
为免打湿红纸,我昂高头游水。我明白红纸终究要 打湿的。打湿,浸溶,化去。但那时刻能迟些来,就迟 些来。我顶着红纸游,闻它熟悉味道一长久让敬神香 煽着,又吸饱鱼腥、泥气——游得触胪渐疏心寡寡,收 神一望,竟已游至大竹升尽头。四围落雾,白淼淼不似 人间。
大竹升终端,水哥正踏着,嗫一柄大烟枪。猛然望 去,竟似雾中巨蛙。
“哎哟,”水哥哑声道,“是谁人,大驾光临中流沙 呀——"他竟这样瘦了!瘦似戚记药材铺前风干马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