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逼她仰躺,成一个大字。钉死她的手手脚脚, 然后用凶器剪,从她喉咙开始剪,一直剪到两腿根处, 令她噗一声打开。她的五脏六腑突然见光、受风,吓得 阵阵收缩。
有人撕裂她肚皮,半边向左撕,半边向右撕,再 取大头针,仔仔细、一段段固定。有人在她旁边钉块字 牌,以科学的名义,使一切合法正当。她变成一间屋, 门是双开,永恒大敞,摆出迎客姿态:
欢迎参观我的尸体、我的脏器,和这一套加诸我身 的酷刑。
密密麻麻的卵从撕开的腹腔涌出,说明她是一个母 亲。真是奇,我们总能超越物种,瞬息间认出所有形式 的母亲:卵生母亲,胎生母亲,风的水的母亲,所有母 亲的母亲。
暗色的、无法尽数的卵,就那样摊着,已经变硬了。
我作呕,又想泻肚。我头晕心悸,背脊起火,急急 脚从她上方逃离。一种前所未有感觉推我,推我去投个 隐蔽、阴湿地方。我连扑带跳扑扑跳跳,我一扑一碌, 伤心愤怒又夹杂一丝欢喜。我一头撞入中庭花园。那时 刻夜深人静,月光隔在瓦顶外,园中却有虫鸣。那感觉 既催鼓我要快脆,又警告我要谨慎。那感觉顶开我,好 似番鬼崩一声顶开酒塞—— 崩!我在一棵龙眼树下发射!崩!龙眼树大吃一 惊,半树龙眼震三震。我崩崩噗噗咕嘟嘟,连续发射 廿一响愤怒礼炮,一切感觉随炮弹炮汁离我而去,唯 剩羞耻。
我转身望去。一摊浓稠、半透明黏液糊涂树枝,正 在慢慢下淌。一时间,我甚至搞不清它是单或是群,是 公还是嬲。我眼定定看它以极慢速度下淌。
它离我这样近,逼我感受它,像正午毒日一样不
容逃避。它可能是活的,也可能是死的。后来我终于看 清那是一堆怪球「半透明,彼此黏连,每个都大过男人 拳头。我开始数球,我的算术还不熟练,来来回回数了 不知几趟仍数不清楚——怪球真是狡猾!怪球无耻地缠 绵,被无耻的黏液包匀。
等到怪球的无耻和无数都变得无法忍受,我就爬近 去,开始生吞它们。怪球软弹、发腥,每一个都诉说悲 伤道理。我哪里尝过这样古怪的苦头?我一边吞球,一 边数数,我肚中已是苦海滔天。另一方面,怪球的正 在消失、正在有数却又令我心定。我悲伤、心定地吞, 数,龙眼树逐渐轻松,我就更加觉得吞净怪球是在行 善。虽然悲伤,却是行善。我数到廿二时候,树上只剩 四个球,那时它们极似一种甜美果实,一种数倍胀大的 剥皮龙眼。人家讲白露食龙眼,一粒顶只鸡。我饱啊! 我烧心顶胃!我悲伤、口苦、饱。我悲伤地吞下第廿三 个,背后突然响起番鬼皮鞋声、扒拉枝叶声。
后来,我仰躺在蓝屋,身下是一层粗棉单,散发番 视味。我仰躺姿势和那只板上田鸡一模一样。离我左眼 不远地方有个大浅盘,盛一个微微变干怪球:一颗蛙卵 (H告诉我)--颗我的卵,其余廿三颗已被我的腹
水溶化作屎尿屁,另有一颗被锯齿刀一开二,再有一颗 用湿水蕉叶包起、严密看管。
屏风后面发一阵汀唯脆响,H走出来。
“你拿着什么?"我问。
“工具。锤仔。镶子。产钳。止血钳。骨锯。三种 尺寸钢刀。压舌器。注射器。一樽酒精。全部用法琅盘 装起。”
“嘀!你要在此处割我?就像你割那只田鸡? ”
“哪只田鸡?”
“大台面那只
“哦,它。" H说,“你和它不能比。”
“如何不能比? ——它比我小,我比它大。”
一些酒精跑进空气里。我的右眼紧盯他的手,紧 盯他晃来晃去身体。他快活、悠闲。他举起一个东西, “工具”中的一件,用一团湿棉花擦拭它。
“那是什么? ”
“产钳,”他说,“戴维斯牌产钳。”
“老老实实,"我说,看着他双手握起那把银光闪 闪戴维斯,张开又阖拢,“有一天,你是不是也会将我 开膛破肚、剥皮拆骨?”
“你们不一样,不能比,“他说。
“有什么不一样。”
“它们遍地都是,多,太多,像老鼠嶂螂,像猪像 狗。你不同。你罕见。你是独一无二。”他笑眯眯地,
“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 ”
“做理学检查。”他抓着产钳,向我走来。
那些器械一直留存在我体内,以感觉的形式。它 们在所过之处埋入冰一我这样回忆的时候,已经见 过冰、摸过冰、吞过冰;我恍然大悟,原来第一块冰 早在当时即已降临。我的内侧藉由结冰向我显现:“泄 殖腔,,“子宫,,,,输卵管,,,,卵巢,,……一路向北,显 现,像覆雪河床、封冻湖、茫茫冰盖。”果然,你是雌 的,” H说。他的判词是一片薄薄钢刃,“你大概率不是 蟾蛛——约翰?格雷会赞同我——你的卵不是飘带状。 你没有把卵排进水里,而是产在叶上。我要给荷兰人写 信,他们比谁都了解热带林子里的无尾目——我早该料 到,你从来就是攀爬好手!”产钳的两扇金属翅膀压迫 肌肉:一种极寒恐怖。管子乱伸乱钻。一些气体,闯入 并发现了从不存在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