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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图(23)

作者:林棹

冯喜说:“大地既是植物的生基,也是植物的监 牢,有人是植物性的,终生受困于大地,”我俩行过开 不出花的印度柠檬、佛手和橙树,一个事仔从大木桶舀 水浇花,”还有人似鱼,似水流柴,"冯喜说,“脱离大 地,顺水而行,发往各处,和受困的植物相逢。”浇水 事仔的长辫沾了水珠垂在泥里。冯喜说:"你不应退化 做植物,不应浪费水流柴的天分。你曾住船上,但你的 船被河岸锁紧。戴钺铐的船还算船吗?不过是另一种花 样的木地板。你不应浪费天分。你在怕什么?”

■后院井边,我看事仔收拾蛇瓜、球兰、鸡屎藤。有 人捧一盘苹婆果过来叫他们洗。一个事仔说:“这不就 是苹婆么,有什么可稀奇的。”来人只重复:“洗净,入 册。”他们把红蕉花大卸八件,整整齐齐排在托盘底, 送去给冯喜画,所费工夫堪比细细拆散九层宝塔。试茶 房里,茶叶秤盘轻响,茶师口中什么娥眉珠兰、头春二 春、五斤箱十斤箱吟吟哦哦。茶叶味怪,越闻越香。

制标本似做殓工。病叶剪去,坏茎剪去,根系修剪 爽利,使那植物死尸干干爽爽、靓靓净净。有人是植物 性的。搬来标本台纸,两张一组,夹起植物死尸。个阵 你阴司条路且长行,你阴路好行啊!植物静静平躺。它 们此生所经薄露、阵雨和洪水仍未干透,仍在体内环 游,是旧怨和遗梦,是朦胧的不甘。它们阴魂不散。因 此要超度,要压顶,要给这套纸片棺材再上一层夹板, 绕绳三圈,扯紧,扎实,使它们永世不得伸张,使旧 怨、遗梦、不甘无声蒸发。

"你在怕什么?”

——我怕大棒,头粗尾细两截红,握在差人手,即 兴挥起,即兴落下,骨碎在肉中,血溅在街头。我怕绞 架,还记得猴年马月海皮广场公演绞刑,船艇密密麻麻 挤在江面看。我怕讲官话的人,他讲什么我听不懂,他 像要煎我皮、拆我骨、吃我血肉,又像要把我高高架 起、叩我拜我。我怕风飓向水上行,年年杀人,杀好 人,杀我亲爱的人。我怕契家姐,又怕又爱,我怕她病 怕她死,怕她流离浪荡无人送终,我怕她不死,年年月 月苦海无边,做牛做马挣扎。我怕茫茫珠江,又爱又 怕,我怕它太长缥缈不知所往,我怕它不够长,所去天 地不够远、不够新。我怕这人间。我怕此处彼处、近处 远处其实一样。

一套套植物棺材在货架上排开、叠起。台纸、夹板 由葆春记长期供应。H说台纸夹板乃瑞国人林奈氏之天 才发明。他接着讲起林奈氏、“结满白冰的世界尽头”、 瑞国东印度公司,以及老鲍的故事:

有过一个标本大师,名震海皮,人称老鲍。这个 老鲍,鬼使神推,一头撞入葆春记,监制了一批台纸夹 板,自此,葆春记开始行运发达。有店家跟风,也做台 纸夹板生意,却没有做得过葆春记的。老鲍的亡魂常在 熄灯后闯进我的套间,吃了一惊似的悬在那里。午夜单 人床像头死犀牛,亡魂呼吹防腐剂之风:硫磺、烈酒、 神。每当那风息变得无法承受,我就会伸手向床头柜盲 摸,柜面上永远泊着一杯(远渡重洋的)威士忌。

——老鲍啊老鲍.你把一生赌在谁也讲不清楚的东 方,为帝国搞到近千件标本,还有上百件不走运的活体 (包括那十六只从美国人手上买得、星星般震颤的蜂鸟) 死在海上,而你死在苏门答腊。尸体好歹弄回去了 :用 橡木桶装着,用朗姆酒浸着。

你仍在六亶行徘徊,时常迷路,因为这小楼在你死 后经历大火和改造:中庭花园和前门廊柱是加盖的,墙 也重新隔过;埃德蒙赚得盆满钵满,把他的乡巴佬旅 馆扩大了一倍,现在3至5号三楼楼面都归他;楼梯发 出新枝节;夜更长,梦更多。老鲍,老友,那些标本没 能替你挣得一官半爵,因为它们只是腐尸而你只是矿工 的儿子。你不关心近在咫尺的矿脉却向往未知远方的宝 藏,你的致命失误不在放纵野心,而在看轻海洋。

你也爱在靖速街徘徊。你拒绝正视那些古老的东 方符文,终生拒绝,因此街口牌坊上的“街"、“速”、 "靖"在你看来不过是三团填充空间的花纹。倘若靖速 街是炼金术士的花园,那么葆春记就是你一手培植的混 血月季。如今葆春记当家是细老昌。你记得吗,那日我 们同时迈出右腿、踏上葆春记的阴凉砖地,有个小鬼头 立刻蹿出来,一声不吭盯着你看,盯得你差点儿发疯? 那就是细老昌。大老昌死啦。肺叶出了毛病。无论如何 不肯用皮尔逊的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