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耳吗? "剃头佬发问。剃头佬心很定的,因他 交足平安钱。细春照直走来。买办牌照,一件木方仔, 自腰间垂落,被他大腿来回地撞。不要觉得烦。正正是 要这样。是要这样,时时刻刻记忆、公告着买办牌照的 存在,记忆、公告着为它付过的血、泪、汗。剃头佬抻 直布巾弹柜面:"春爷坐。"细春坐稳,剃头佬递手镜过 去。细春装脸入镜。“老啰,”他想。剃头佬烧滚水、热 布巾、醒剃刀。
随口地讲:"春爷,近日有乜趣闻? ”
1 [粤方言]大腿。
2 [粤方言]壁虎。
3 "cabinet"的粤方言音译,时人称保险柜、保险箱为“甲万”,亦写 作“夹万”。
细春阖上眼,听颈骨节节放松。说:“诸事八卦
剃头佬落力做,喘声说:“嘻,多个消息多条命呀。”
细春由得他松肩打背。听自己胸腹共鸣,想:“这 件白骨人皮鼓。“顺应鼓声,回味一些流沙时光:缓缓 收窄的水道,缓缓扩充的沙田。船户绵密密漂一层。乜 都有。猪栏,羊栏,鸡笼,鸭一群群游去,屠夫斩猪 头,一抛,腌肉师傅水光上晒肉,一格格水上通菜田, 豆腐西施磨豆腐,五金杂货,杉木顺水漂,粪船竟日打 转。那些水体、骨骼、组织,那些无亲无故劳碌人,天 南水北,聚结暂时,个个面上无情,做足冲杀准备。细 春闭目遥望,一身轻松。
剃头佬将清眼目、放髓、活血等等十六样工夫逐一 做齐,再滚一水布巾压眼。说:“春爷,妥当了。”细春 照手镜、起身。剃头佬为细春扫身、扫背。细春付廿个 铜板,将油光水亮长辫抛去身后,向来时路大步走。剃 头佬高叫“盛惠,得闲过来坐”,用布巾曜曜声拂心口、 大髀,拂剃头柜面,拂柜脚、地面。
六要行1号底楼库房里,一个番鬼在制标本。拖泥 带水的野生山草统一送至后院井边洗涤,和大菜蕾一齐 停干水。尽管都被称作植物,命途却殊异:大菜蕾要进 大瓦缸,先被盐戕害,再被胃液戕害;野生山草则’去库 房,排好队,按部就班,为跻身不朽做准备。库房极 干燥。人颇费了些心力智力忤逆天然、维持那种罕见 的干燥。
谁发明了货架?货架可以无限精缩下去,也可以无 限扩张开来。货架繁殖,成为库房。船则是流动货架。 你站去海皮边缘望一望:多少货架正在顺风漂流、泊岸 繁殖。货架上摆着货,一种被人判定为有价又有市的东 西。可能是任何东西,只要有人买、有人卖。万物被标 价。你我被标价。有一些货贴了封条,封条上印着那些 年随处可见的公司桃心唆头:心顶插把匕首(番鬼财神 墨丘利的发财法宝);心田劈分四格,依次摆进番文K E、/、C。天涯海角,桃心陵头浩荡流通:一柄柄匕首, 一颗颗血肉之心。
我对六亶行很熟了。整幢大楼方方直直,静静碇 泊,哪里也不去。我熟悉它每个角落、每时刻光线。我 学会从楼梯口木壳落地钟的镀金脸上读时间,读一种圆 薄的、被无限均分的新型时间。于是时间的消逝不再尾 随以星火或香气。我吞下一只怀表,认识了数学。六个 半钟头后,怀表在我的屎糊里探出半张滴答作响的脸, 而野性的、浑浑然扭动不息的万物一夜之间披上了金黄 刻度。
我曾闯入厨房一通豪吞,那是心眼、喉咙眼和屁眼 都大开的时机:上吞下泄。他们在我胀破肚皮或葬身屎 海之前赶到,又花费两天两夜清理灾难现场。细春向H 抱怨说,我足足糟蹋了一艘五十人船半个月的食用,H 报以快活的大笑。
闲暇时候,冯喜总带我入中庭散步。起初,那座 被木头、砖块囚禁的小小丛林令我吃惊。我想,笼子 是无处不在的。有人就有笼。笼子可以是笼子、屋子、 船、广场、一座城、一句话。人执著地把东西关进笼 子,像是一种癖好,一种强迫症。如果笼子足够大, 人还要关太阳、关月亮,然后指导它们抱对哩。依我 之见,万事万物都应尽快精进笼中生活的本领。因此, 我一见中庭花园并其中适应良好的花木,就立刻动起拜 师学艺的念头。
高高的屋顶缥蓝色。长龙样的楼梯绕着中庭层层盘 旋上去,盘出个回字。有时我一个飞跳,黏紧楼梯外壁 俯瞰中庭丛林。从那个角度(用冯喜的话说,就是神爷 火华巡视世界的角度)望下去,植物呈现新奇面貌:对 称的圆、椭圆、三角、星星、六边形或八边形,让我想 起二楼欧罗巴大巴扎货架上的蜂房、海星、宝石和海胆 硬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