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喜一出娘胎即落入无影世界,既然如此,就从 未梦想过影子,直至在黄埔码头撞见番鬼写生。眼见 那个番鬼,跷脚,歪身,凭二支番鬼毛笔请来浓云飓 风、惊涛骇浪,灌得那页番纸迷蒙蒙发湿、雷霆万钧 轰轰响。等到湿笔尖四两拨千斤,从色水里洗擦出船 艇、人声、连绵无尽波影,冯喜脸上就开花,忍不住 开口问:“借问声,这是哪路神技? ”番鬼不识省城 话,旁边剃头佬插嘴:“乞儿仔,你行运哩,这是番鬼
1引自曹方父。 水彩。”冯喜快活,说:“有声有色,有纹有路,大开 眼界。"剃头佬推剃头柜过去:"借你坐。”冯喜道谢, 拍打自身破衣烂衫,劈开腿坐落,歪头望一阵,又 讲:”这笔云影染得有意思。”番鬼只笑笑,由得冯喜 望。番鬼一头棕毛,一捧橙色雀斑撒过鼻梁,有满不 在乎公子哥儿气,左手托一只瓷碟、一件海绵,脚边 一只半满水玻璃杯。剃头佬说:“噫,毋眨眼,此一种 笔法,就叫做接色。”冯喜连连点头。剃头佬说:"现 在他要用干笔法了 J番鬼果然使一秃噜干笔,向湿的 色水快速捅过去。泥毓仔实在不耐烦,催说:“走喇, 去迟了,无粥食。"冯喜说:“再望一阵。”又望一阵, 剃头佬说:"你两个新到埠的?面口生。”泥^仔不说 话,冯喜闷应一声。剃头佬说:"不似亲兄弟。一个面 口长,一个面口圆。”两个人都不接他。番鬼开始描水 光,冯喜心中惊奇,一对星眼向纸面贴。剃头佬亦贴 过去:”此一招是开光。听口音,顺德人氏? ”冯喜支 吾以对。剃头佬不再多嘴。剃头佬不讲,冯喜倒又讲 开,似是对番鬼讲,也似自言自语;讲多了,番鬼也 回两句番话,一个驴唇,一个马嘴,但求有来有往而 已。一幅写完,番鬼收档,两个人面对面行个礼:冯 喜拱手,番鬼举帽。剃头佬说:“走喇乞儿仔?采个耳 吗? ”泥觥仔说:“嘻,开天辟地以来,何曾有过乞儿 采耳的奇闻? "剃头佬笑口噬噬,抻直抹布,三下两 下撞剃头柜面。冯喜说:“多谢你只柜。"剃头佬边弹 边说:“个老番,搭公班衙大船来,惯在码头此段做水 彩。“冯喜又道谢,和泥毓仔二齐向货栈方向去了。万 物有影子。泪痕是旧事影子。梦痕是新禧影子。冯喜 尾随张亚寿进门,向蓝屋投入淡淡影子,淡香的白花 的影子。望见我,他首先惊奇,继而快活。他的惊奇 是秀丽的。我见他则感到高兴。我们是初相逢。我牢 记我与每个人类的初相逢,不是特别容易,但一定特 别值得。因为每当世界蜕骨做空心的大疑问(那常常 发生),一个一个初相逢就会轻颤着浮现,使空洞被填 补一点,使疑问被降解一点。除此之外别无良方。张 亚寿放下冯喜的画箱。H同冯喜握手。
冯喜坐进那把事先为他撑开的画师椅,椅后是抱臂 而立的詹士。冯喜再次望向我。这一次是望定。他眼里 有无瑕的欣喜、同情和爱。
卡老司笑眯眯住在银币正面,背面是皇冠、纹章、 狮子城头、海格力士存柱。我将银币吞了又吐,问: “这个肥婆是谁?”冯喜说:“不是肥婆,是大西洋国皇 帝卡老司第四。”
卡老司第四戴顶桂叶冠,喜气洋洋,鼻头肉似老虔 婆乳房垂垂然,脸上乱糟糟刺着汉字。我问:"他为何 花着脸?堂堂皇帝竟似个钦犯。"冯喜说:“都是银师戳 印,用锤仔壕入银肉里冯喜移开碗筷,教我认戳字 “又”、"大"、"文"、“和",还有卡老司心口亚拉伯数 字1806、后脑顶上罗马数字1111。亚拉伯和罗马,我长 期糊里糊涂分不清楚°冯喜说:"亚拉伯帆是三角,罗 马帆是四方。”我似乎就在糊里糊涂迷雾中捉到一抹实 质印象。
“卡老司天生肥头大耳有福气,广州人就叫他佛 头。卡老司在海皮被摸到发光发润,弯的眉弓、深的大 眼、富贵下巴肉褶通通融化不见,从而隐藏了命水的线 索。有个看相佬突然行运,收到一员完整佛头,尤其 新净。看相佬看完又看,批一句:’鼻头垂肉,贪淫不 足;准圆肉坚,行运行到四十八。’
“银色卡老司浪迹天涯,落向广州,在黄埔、西关 及河南岛深宅大院的阴凉库房集中现身。如果卡老司穿 头、歌面,就是经银师过手的,改名‘戳银卡老司 身上飘落的银屑,积向银铺地砖罅隙,天长日久,积出 一张方方正正白银大网。卡老司行至何处,银屑即落至 何处,因为市面上人,人人向往得而分之。卡老司之待 遇同烧乳猪无异! 一切二,二切四,又或一切六,一切 八。有个乞儿突然行运,拾到卡老司一角碎鼻头。另有 人拾到碎额头、碎下巴肉。这些都是行运,都是问天借 米,就如无缘无故分到人家祖祠神台上一件肝肉。你要 记住:无功不受禄,有借必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