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英涂。竹枝细声细气不知对哪个讲:“喜官,西大西 洋公司张亚寿请见。”
四个哥仔目不斜视,打头那个开口说:“等一等。” 仍是吊起手腕、捻实袖口一笔笔画。你看他皮光肉滑似 个小娘子,扎辫用羊毛细线。室内静英英,街外极吵。 你又看墙上挂画,什么珠江四景、三百六十行、大船小 艇、花鸟鱼虫、人物肖像,万千皆有,秀丽逼真,你心 里大赞叹一声,那个小娘子样的冯喜哥仔同时歇笔,转 头望过来。
后来,冯喜带蛙去黄埔望大船。冯喜靖逮街翩翩 佳公子,不介意同中流沙怪胎做朋友。一人一蛙,立在 洲头上任江风吹,看白艄、米艇、老闸、公司商船。咸 水海是生机的循环,江河是游子的长路,这些道理他们 此生无法明白。他们只热切地注目参天桅林,虚构大 船的命运。冯喜说:“远方世界,有挞地方叫做亚墨利 加,子民拜太阳、戴黄金,聚向一齐歇息天就黑了,醒 来散开天就光了。”又说:“亚墨利加北方世界,有冰的 农田,专门种冰。”蛙说「什么是冰? "冯喜说:"冰 是长存的水,亦可令万物长存。冰是热地的奢侈。亚墨 利加北方世界,人向山中之湖种冰。人切割冰,放在肉 上,丢人酒里,快活就长存。寰球大船驶向山中之湖买 冰。水手将冰锁入船舱,将这种北方法术带走。不过, 冰是潜逃大师。水手打开舱门,冰K知所终。那时刻, 船已经远在火红色热地南方了。”
蛙说:“你如何知道这样多? ”
冯喜说:“总有人从远方来。又或者,人声滴落纸 上,被纸长存,从远方来——不是搭船,就是搭纸。偶 尔搭风。你见过远方来客吗?他们有无令你木笃的心翻 生机?海那边是什么——此乃一个原始问题。为何人不 再问了?”蛙答不出。冯喜说:“有人问过,但无人作 答。于是渐渐不问了。人就是这样的。慢慢地,人认为 这个问题不够紧急。原始,但不够紧急。紧急问题涌入 鼻窿,原始问题悬向天边。太远了,似星星远。你如何 看待星星?两个生好人初相逢——不是在路口,就是在 港口——他们立定,交换世界。世界在路口港口相逢, 似乞儿王缝起百衲衣。我见过花旗、黄旗、摩啰、白 头,我见过廿六种款式水手帽、猩红绑腰底钻出镀金玫 瑰枪柄、无法形容的动物从舷窗伸头、一班佛山兄弟排 队上船去向圣海伦纳岛。”
“你见多识广!”
冯喜面红,笑说:“要做大河啊!做一条船!做只 蛙,似你!莫为守一口粮,栋在原地。栋在原地,亦会 变成一口粮,被人家割去、吃去。”
冯喜见蛙背有几条红痕,就问:“红痕如何得 来? "蛙说:“契家姐打的。"冯喜说:"为何打你? ” 蛙不出声。冯喜说:“我处有些西药,不知你使得吗? 等我请教皮尔逊大夫再讲某日,蛙头上脚上成片破 损,眼顶烂,背脊伤。冯喜问起,蛙仍然拿芫女做挡箭 牌——实情是,三个事仔暗地里讲闲话,笑冯喜是“骗 鸡"、“番鬼契弟",蛙发狼,扑上去就搅咬起来。江风 均真地吹。一人一蛙向石矶跳上跳落,寻找望大船至好 角度。冯喜带本纸册,用番鬼炭笔涂写江景——蛙未见 过炭笔,一捉两爪黑,就去抹冯喜的脸。又跳去深井 岛,看阴森森番鬼坟场。墓碑上番文冯喜略识一些,低 声念出来:这个活了几岁,那个活了几岁,念到后来一 人一蛙都不再出声。冯喜又指南边:“白头、摩啰葬在 对面长洲岛。这些海客,生前由四面八方来,死后亦要 返归四面八方,楚河汉界,不可捞乱。”北面有高岗, 立向岗头望,江口阔大,江水通天,一切渺茫茫白颜 色,好似一生可以无限远。
碇泊黄埔港的大小帆船乌乌泱泱,终究要被大风卷 握、向往昔掷去的。它们命定的终点,目光消褪如傍晚 天光,而世界全速前进,掩弃往昔一如掩弃瘟疫。冯喜 说:"你拣条船,我来画它。”蛙绷直脚挑来拣去,拣定 一条花旗国三支桅大船。他们两个当然不知那船正是印 第安纳号,若干年后,榕官将它从花旗鬼手上买了来, 点上大眼,改装做清国战船,未开一炮就被大浪打沉, 再淤上若干年江泥河沙、人间垃圾,终成水心一座岛。
万物有影子。浮槎是行星影子。群岛是恒星影子。 字里有影子。听:月转梧桐有影,天高河汉无声。I影 子却被挡在画外。影子有声气,因此无影世界静英英: 鸟振翅无声。鸟谈情无声。雪落梅蕊无声。雪发狂,在 无影世界里卷,还是一声都无。一串鸟爪向那白雪世界 印过去。货郎摇鼓,童子打滚,童子又去转木铃、风 车、盘中一颗大枣,风吹钓翁蓑衣,鱼饵在涟心跳,公 牛撞角,蟋蟀夜歌,绿头鸭挨着芦花咬羽毛,木头车过 河,激流甩水花,这些通通无影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