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笼子呢,首先是臭。一阵臭烘烘山味。山的 胳肋底’味。山的屎眼味。笼枝上到处黏着什么东西的 绒毛、血污、屎痕尿痕。陆地与水终究不同!盲公锁起 门,用一大张污糟遨遢草笆密密实实包起笼。那张笆, 更臭!是新鲜公猫尿味、水牛屎浆味。那时候我们仍在 他的触版里。他一路棹艇一路唱:“好蛙仔,乖乖地,
1 [粤方言]胳肢窝。 发达上岸就靠你。”
后来大笼摇来摇去。有人搬搬抬抬,有人讨价还 价。听起来,一路上有许多人因我而快活。那也不错。 有人喇一声揭开草笆——蓝屋令我惊奇!我也快活起 来。我固然明白什么是牢笼,但如果笼中物个个快活、 其乐融融,我就不免怀疑:牢笼,有没有好的?难道世 间就绝无一种好的牢笼吗?——我愿意探索这个谜题, 于是静英英趴着不动,和眼前H四目相对,成全彼此 的快活、新意与思疑。
当其时,我对前路、退路、生路毫不担忧。你大 可指责我鼠目寸光。到下午,日光在蓝屋里倾斜了,翘 起来。门又打开,又进来个番鬼"一我认得他呀,是芦 竹林里另一个:詹士。詹士见到我,立刻像马一样大叫 (后来我在澳门认识了马),丢下手中提箱,绕着大笼转 足十圈,和H抱成一团打滚。他们大声笑、大呼小叫, 用拳头捶打彼此的排骨,大讲番话。他们越讲越轻,越 讲越慢,也不笑了,也不打滚了,变成两个托腮趴着、 一模一样的抒生兄弟,静英英望我。
詹士的眼珠是琥珀色水(没过几天,我就在这蓝屋 的大台面上认识了琥珀和它含起的小甲虫)。他们静英 英望,静英英笑,轻声细气讲,一次只讲三个音、五个 音。他们望我。我在他们之间望来望去。我们要互相望
得清清楚楚才好。那个时段像是发梦。是我梦见两个番 鬼。是我梦见两个番鬼梦见我。是对芦竹林的嫁接。是 芦竹林向更远地方伸出它肥美的淤泥舌头,任凭舌苔上 芦竹抽枝,扬出喇一啊一、喇一啊一的声音。时间那样 静,蓝蔼蔼的.他们望我,像你望向一种远的、辽阔的 事物,譬如大海洋,譬如星空和连绵赤裸的山。在中 流沙,没有一个人用这种方式望过。人们只在黄埔这样 望,朝狮子洋方向望去一那个方向开着大口,空空荡 荡,好像可以突然跌出去。
如果你像望向一种远的、辽阔的事物那样,望着一 个人,你就会快活起来。哪怕你周身是很挤逼的,或你 竟置身牢笼。你试一试那样望。你一下子望穿过去。你 会飞至一个静的、快活的地方。你试一试。
詹士爬起来,走向地上的提箱,掀开上盖,扯出层 层抽斗“ H仍趴着,同他讲讲笑笑。他们像两个鲜鲜出 水的人,游了很久,有一种快活的疲倦。而且他们并不 赶着去做任何事。他们好像天生不用做事,吃白食,享 清福。
詹士咆啷啷地摆弄箱里什物,它们是些细长的木杆 笔、白瓷碟、蚌壳、密封玻璃樽、七彩小棒……还有几 件我无法形容。他们两个讲讲笑笑。一阵甜丝丝香味散 发出来。我转向那阵香味,看见詹士正把一种清亮液体 滴进玻璃水杯。H笑了。我知道他在笑我的馋。詹士也 笑。现在好了。我大大方方地,整个地向詹士转过去: 我饿了。H再次递来一只死虾。我一下子就接受了那只 虾,差点把怪钳也吞落去。H快活极了。他们都快活, 比刚才更快活。詹士鼓捣棉纸和木板的时候,H慢慢喂 我,对我讲着打气的话。我把虾完全吞光。他们很快 活。詹士舒舒服服坐进一把椅子,那椅子在一眨眼之前 还是几块软皮和两副合起的框架。詹士架起右脚,摆纸 和板在脚骨面。一支湿笔扫来扫去,不知怎的就在白瓷 碟里吐出色水。
笔又向棉纸走。水吃棉纸。水自由地吃过去、吃开 去。一滴水吃得很远,吃出老榕须格局。詹士运笔,蘸 水,蘸色水,抬眼垂眼,频频看我。H立在他后面看我 们。两个人使番话。后来,H走到大台边上摸摸碰碰。 H沿着大台慢慢走,拿起什么玩艺看一看,又丢掉,走 走停停。真是奇!那大台似无底,台面什物任他如何取 也不重样、取不尽。他发现我偷看,就冲我挤眉弄眼。
后来,詹士取下一页纸,掷过去。H拾起,看。詹 士绕去我背后,我就转个圈,仍看着他。他们又笑。有 讲有笑。H说:“停,他要画你背脊。"我就趴定不动。 他们惊呼起来。
詹士坐稳,又画。詹士画完一张又一张,画我正 面、背脊、左侧、右侧、眼耳口鼻、手脚头尾,沾染 色彩的棉纸在蓝屋里飘啊!卷啊! H快活,跑跑跳跳, 一张一张捉,一捧一捧接。我也昂头看那些纸上蛙,那 些我、我的片断、从四面八方捉住的我。我平生第一次 这样看我。过往的我只在水面:一头悲伤、扭曲、不断 变形的污水色怪物。现在我感觉惊奇。色水与棉纸捉住 另一个我,陌生的,七彩、新净、烟气朦胧。这另一个 我平日匿向何处?从何处捉来的?哪一个我作数? —— 映向水面的,还是落向纸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