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水彩街
水手在虚空中摸,渐渐地,摸出了风。
水手是盲公,风是盲的象。在大海怀里,一切都 盲。大海哄着目盲的一切,给它们唱歌。海无需摹仿摇 篮。是摇篮摹仿海。风既然盲,就只敢小心翼翼、年年 重蹈覆辙。
快跑吧!
风跑起来,穿过千代万代红嘴鸥的孩子。红嘴鸥摸 风,学会滑翔。风一口气跑到赤道,那里是风的坟墓, 是柚木、雪松、铁力木、沥青、石和铁的坟墓,是鼠、 猫、人和坏血病的坟墓。万物深深淤积,发酵,释出热 量和雷电。
风又跑。风跑成扁平、宽阔的一大张,卷起来,变 成黑色使水手害怕。水手收帆,雨浇他的脸,闪电照亮 他的脊梁。风摘下桅杆,捏在爪尖把玩,然后随随便便 丢去了。
甲板上,水手排列尸体。风犯困,蜷成团,倚着信 号旗向下看着。尸体仰面朝天躺进海里,因它们曾是基 督徒。风慢慢甩尾,挨个儿嗅它们的脸;踩它们,使它 们下沉。
帆又升起来。风躺进帆里睡觉,帆就受孕。帆大 大地隆起了。帆分娩,船滑进港口。水将将吃住船的重 量。黑白牛记得风,从码头仓库踱出来认它。风拍一拍 牛颈铜铃。骑木头的湿漉漉人仔涌过来。到处都是骑木 头的人仔,覆盖水面,包围船。海在这里和盐挥别。
当盐快要完全消逝的时候,海就变成江河。
很久很久以前,我生吞过一只黄斑蝉。我要告诫 你:生吞活蝉等于自杀。蝉顺着你的食道下去,好像一 小丸火药落进管风琴箱。蝉的哀鸣将同时炸碎你的肚皮 和鼓膜,你会变成开花脑浆、稀烂肚肠,糊得到处都 是。假如你竟然完好如初,那绝对是行了大运。我此生 只吞过一次蝉。那时我少不更事。我行了大运。
有一天,我发现自己认识世界的方式是生吞。我 生吞蝉,认识了运气。我生吞塘鳏、甲由、水老鼠、迷 途海鸥,认识了珠江、贫贱、百家姓和海的风信。我生 吞飞鸟、游鱼、踩浅泥逃去童子鸡,然后认识汉字。我 也想生吞日月,可惜我的大胭从来射不中它们,所以我 从来黑白不分、阴阳莫辨。我越吞越饿,而不是饿了才 吞。我隐秘的渴望是生吞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一个死 人。也许不止一个。但我从没想过生吞契家姐。要是我 能生吞自己,像一个翻转的荷包那样,我就能立刻认清 自己、预知命运的每个暗扣和关节。
现在,我最想生吞的是眼前这个番鬼,这个H。我 从芦竹间咬回这个名字。番鬼名字总是很长。番鬼一 且着落广州,就会被安上广州名字。广州名字总是很短 的,像一种短硬的草从番鬼头顶生起来。
门开了。进来一个瘦蠕蠕男人。望清楚,听清 楚——原来是细春。细春说:“升士打,”很快地扫我一 眼,“尾数已经结完。” H问:“会有手尾吗?"细春说: “那独眼龙是个无根无底人,即管放心。”
H讲句“好”,继续望实我。细春问:“大蛤蟆如何 处置? ” H说:“做你自己的事。”挥挥手,将细春,轻 悠悠,轻悠悠,扬木棉飞絮一样,扬出门去。门轻轻阖 起。屋里就剩我俩。
这是间蓝屋。四壁色水蓝蔼蔼,又稳又静,飘一阵 极浓酒味,真是怪。屋顶极之高。有阖紧的百叶窗,垂 落道道光痕。有大柜。有大台。大柜高,大台高。样样 事物都高、稳、静。有四枝吊灯。有布面屏风不知隔开 什么。树影映在屏风面上摇。
H快活透大气,从高脚凳面滑落,向我弯身望,直 至坐下。他十分欢欣地望了一阵,索性贴地趴,学我, 趴成蛙样,两手托腮。他更加快活了,蛙啊蛙,看看你 呀——他用一把怪钳从碟里钳起一尾死虾,递人笼子 来。那碟虾,是他亲自端人屋、摆向笼边的。我硬是不 动。他叹气,但快活。他说:你要习惯,你会习惯的。 连虾带钳放回去,继续热情、快活地望,两粒蓝眼珠在 眼眶里发震。我从未这样近切地望过蓝眼珠——近得, 望得见眼珠中央一颗黑星和它四溅的黑汁——而且,一 想到中流沙三千零九水上男女都绝无可能这样近切地望 过,就更加激动、更加要望。我和番鬼望过来望过去, 蛙眼瞪蓝眼,看看徐啊,他两手托腮,摇头摆脑,你是 从哪里钻出来的?同你相比,我前半生所遇不值一提, 你还会笑,只有人类才笑,你到底是什么?他那快活的 傻样像极了保仔宝。
那是我和H第二次见面,也是我闯入新世界的第 一天、第一个时辰。我还没反应过来。我肚里装着盲公 诱我上当的饵:六只田鼠,头五只很小,第六只有成年 公猫那么大——否则,我岂会愿意钻进这晦气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