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 > 《慈禧全传(全十册)》 > 正文 第十部 瀛台落日(下) 第4章

第4章

孙敬福脸色大变,但看到善耆脸上并无恶意,便有了主意,“王爷是听谁说的?”他斩钉截铁地说,“绝没有这回事。”

“当真?”

“真的!我绝不敢欺王爷!”

“果然?”善耆的戏迷又犯了。

“王爷如果不信,我可以罚誓。”

“也好!”善耆点点头,“你罚个誓我听听!”

于是孙敬福看了一下,面向西壁所悬的一幅朱画“无量寿佛”跪下,大声说道:“我,孙敬福,跟肃王爷回过,绝不会带着凶器侍候皇上。倘或说话不算话,教我孙敬福天打雷劈,断种绝代,全家不得好死!”

他的话像爆炒豆似的,说得极快,但字字着实,确是情急赌咒的样子。善耆一字不遗地听在耳中,心想太监不能生子,最忌讳“断种绝代”这句话,而孙敬福用来赌咒,足见有唯恐他人不信之意。不过,语气中很明显的,是今后在御前不带凶器,并不表示从未如此,亦足见过去有人见他身上带着刀的话不假。

“好!孙敬福,只要你心口如一,就是你的造化。”善耆突然问道,“你平时喜欢玩儿什么?”

孙敬福愣了一下,得想一想才听懂他的话,“奴才闲下来喜欢逛逛庙市,”他说,“看看有什么新奇可爱的小摆饰。”

“喔,‘新奇可爱’!”善耆凝神想了一下,忽然轩眉说道,“有了!你跟我下楼去。”

说完,善耆首先下楼,孙敬福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看,只见二楼是空宕宕的一大间,西面靠壁是一架硕大无朋的穿衣镜,北面沿墙摆着一溜大木箱,上悬髯口、靴子、马鞭等等,还有刀枪架子,楼面铺着地毡,心知是个讲究的“票房”。

再下去就是底层,一个饭厅,一个起坐间。善耆坐定了吩咐书僮:“把端大人送的那个大木盒子拿来!”

那个黄杨木制的盒子,有尺许高,八九寸宽,三尺多长,顶上安着黄铜把手。等书僮拎了来放在桌上,孙敬福才看到侧面屉板上有四个镂刻填蓝的篆字:“百美造象”。

善耆起身先检视屉板的小锁,转脸带笑骂道:“小猴儿崽子,偷看过了?”

“没有!”书僮抗声否认。

“还赖!我故意把锁反着锁,钥匙孔在左面,现在顺着锁了,不是你动了手脚还有谁?”

书僮登时红了脸,狡黠地笑道:“看是看了,可没有拿出来看!”

“混账东西,你还好意思说!”

善耆一面骂,一面拿系在铜环上的钥匙开了锁,拉开屉板,里面是八具泥人,身分姿态,各各不同。有花信年华的少妇,有风韵不减的徐娘,蓬门碧玉,曲巷流莺,或坐或卧,姿态极妍,一时哪里看得完,却又不舍得不看,孙敬福乐得心都乱了。

“你拿出来看看!”

孙敬福依他的话,伸手取了一具,是个凤冠霞帔、低头端坐的“新娘子”。展玩之间,忽然发现了秘密,倒过来看,裙幅遮掩之中,两条光溜溜的大腿,纤毫毕露。孙敬福恍然大悟,怪不得肃王跟他的书僮有那一番对答,主仆俩是在开别有会心的玩笑。

“怎么样,”善耆笑着说,“够新奇,够可爱了吧?”

“这比杨柳青的春画儿可强得多了!”孙敬福问道,“王爷是哪儿得的这玩意?”

“两江端大人送的。”

“这么说必是无锡惠山的货色。”

“不错,还是定制的呢!”善耆指着木盒说,“你带回去玩儿吧!”

“是!”孙敬福放下手中泥人,笑嘻嘻地请个安,“谢王爷的赏。”

“不算赏你的东西,是回你的礼。你何必又花钱买些个吃的来?本想不收,又怕你多心,以为不给你面子。”

“王爷赏奴才的面子,真是够足了!奴才感激不尽。”

“别说了!只盼你好好当差吧!”

孙敬福告辞不久,田际云就来了,接着,王照亦不速而至。主客仍然是东花园洋楼上见面。

“成功了!”善耆说道,“再无后患。只是杨知事怕不高兴。”

听他说完经过,王、田二人,无不大感欣慰。“田老板,”王照说道,“这一下,你对赵太监有交代了!”

“岂止交代,他一定感激我,这都是王爷赏我的好处。”

“得,得!什么好处?但盼平安无事,大家省心。”善耆又问,“你今天有事没有?”

“有!南城有个堂会。”田际云看一看钟,失惊地说,“唷!不早了,我得赶紧走,不然,又得叫天儿‘马后’。上次来过一回,很挨了他一顿抱怨,不能再来第二回了!”

一谈到戏,善耆岂肯不问,“上次是怎么回事?”他说,“你也不争这片刻工夫,讲完了再走!”

上次是谭鑫培跟田际云合演《四郎探母》。“杨延辉”已经上场了,“铁镜公主”还不知道在哪里,把管事的急得跳脚,只好关照检场的,给谭鑫培递了个暗号“马后”——尽量拖延。谭鑫培无奈,只好左一个“我好比”,右一个“我好比”现编现唱,一共唱了三十来个我好比。台下听客是内行知道必是田际云误场,外行却有意外之感,不明白谭鑫培何以这天格外冒上?但不论内行还是外行,觉得这天运气真好,却是一样的。

台下乐,台上苦,“比”来“比”去,不但没有辙儿了,连西皮三眼的腔都使尽了。幸好田际云已经赶到,匆匆上妆已毕,抱着“喜神”到了上场门,杨四郎才得由三眼转散板煞尾。

“幸好叫天儿那天嗓子痛快,越唱越顺,得的采声不少,不然,怎么对得住他。好了,我得走了。小航先生陪王爷谈谈吧!”

王照本意亦是如此,他有个念头盘旋在脑中很久了,早就想说,苦无机会,这一天可不能放过了。

“王爷,”他问,“你的消防队练得很好了吧?”

“好极了!”善耆立即眉飞色舞地,“跟正式军队一样!逢三逢八打鹄子,几时你来看看,真正百发百中。”

“王爷以前跟我说过,练这支消防队,为的是缓急之际可以救火为名,进大内保护皇上。这话,我没有听错吧?”

“没有错。”

“既然如此,倘或探听到皇太后病不能起之日,王爷就该带消防队进南海子,瀛台救驾,拥护皇上升正殿,召见王公大臣,亲裁大政,谁敢不遵?如果等皇太后驾崩再想法子,恐怕落后手了。”

“绝不行!不先见旨意,不能入宫。大清朝的规制,对我们亲藩,比异姓大臣更加严厉,走错一步,就是死罪。”

“太后未死,哪里会有旨意召王爷入宫?”

“没法子,没法子!”善耆大为摇头,“你这个从明朝抄来的法子,不中用!”

“怎说不中用?‘夺门之变’不是成功了吗?”

“情形不同。明英宗复辟能够成功,是内里有人在接应,再说‘南宫’是在外朝,如今人地两不宜,绝不会成功!”

“办这样的大事,本无万全之计,不冒险,哪里会成功?”

“明知不成,何必冒险?”说着,善耆站起身来,是不打算谈下去了。

王照未免怏怏,善耆则不免歉然。宾主二人都低着头,慢慢下楼,走到一半,善耆突然回身抬头,面有笑容。王照自是一喜,以为他别有更好的算计,很注意地等他开口。

“有件新闻,你听了一定痛快!”善耆说道,“杨莘伯栽了个大跟斗,只怕永远爬不起来了!”

杨莘伯就是杨崇伊,戊戌政变就是由他发端,酿成了一场弥天大祸。这个新党的死对头,栽了大跟斗的新闻,自为王照所乐闻,急急问:“是怎么栽了跟斗?”

“奉旨: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交常熟原籍地方官严加管束。”

“好家伙!”王照吐一吐舌头,“何以有此严旨?”

“还有更严的话:‘如再不知收敛,及干预地方一切事务,即按所犯劣迹,从严究办,以惩凶顽。’”

“这……”王照问道,“是何劣迹?好像很不轻!”

“不但不轻,而且卑鄙得很。你要听这段新闻,我得拿好酒解解秽气。”

于是,王照留下来陪善耆小酌,拿杨崇伊的新闻下酒。

原来杨崇伊自拳匪之乱以前,外放陕西汉中府之后,本意有首先奏请慈禧太后训政的功劳,必能获得荣禄的援引,哪知在西安同为军机大臣的鹿传霖看不起此人,很说了他一些不中听的话,荣禄憬然而悟,从此便疏远他了。

其时正当李鸿章奉旨自广东进京议和,杨崇伊以李家至亲,被奉调至京,充任随员。结果李鸿章为俄国人所逼,心力交瘁,赍恨以殁。“树倒猢狲散”,杨崇伊虽升了道员,分发浙江,却始终未能补缺。上年丁忧,开缺回籍守制。他是常熟人,却寄寓省城的苏州,干些说合官司、包完漕粮之类的勾当,做了个下三滥的武断乡曲,不择手段,什么肮脏的钱都要。

在一个多月以前——八月初,苏州山塘有两名妓女,不堪“本家”的凌虐,横一横心,逃进城去,当官投诉。像这样的案子,照例交家属领回,如无家属,由官择配。这里便有许多名堂了,地方上的绅士,可以自告奋勇,具结领人,代择良配。说起来是一桩好事,但领回去以后做婢做妾,就谁也不知道了。

因此,开窑子的“本家”王阿松,便托杨崇伊设法,许了他两千大洋的酬劳。杨崇伊侨居省城,而且有丧服在身,不便出面,便托他一个至亲写信给署理元和知县吴熙,希望带领此发堂的两名妓女。他这个至亲姓吴,亦是苏州的世家,嘉庆七年壬戌状元吴廷琛的孙子,名叫吴韶生。本人虽只做过一任县学训导,他的胞兄吴郁生却是翰林出身,现任内阁学士,放出来便是封疆大吏,所以吴熙当然会卖这个面子,让吴韶生的家人将这两名妓女领了回去。

杨崇伊是派了家人在元和县衙门前守候的,一见成事,飞报主人。这时王阿松正在杨家门房听信,口袋里揣着两千大洋的一张庄票,静待成交。杨崇伊便将他唤了进来,说是可以领人了。

“人呢?”

“人在吴家,走了去就领了来了。”

“杨老爷,”王阿松取庄票扬了一下,“两千洋钿在这里,人一到,马上送上。”

杨崇伊心想,将两名妓女领了来,再由王阿松领了去,旁人见了,未免不雅;不知内情的人,或许还会误会杨家卖婢为娼,这个面子更丢不起。不如写一张名片,命家人带着王阿松径自到吴家领人,随手带回庄票,银货两讫,岂不干净利落。

哪知王阿松在吴家一露面,可就坏了!吴家听差有认得他的,少不得要去禀告主人,吴韶生大为诧异!因为杨崇伊请托之时,说得冠冕堂皇,这两名妓女各有恩客,皆为寒士,他即是徇此两名寒士之请,转托代为带领,成全他们的良缘,是莫大的阴德。哪想到竟是受王阿松之托!

正在不知所措之时,丫头来通知,说“老太太请”。吴韶生到得上房,只见那两名妓女双双跪在吴老太太面前,泣不成声——原来她们也得到了消息,计无所出,只有来求吴老太太,表示宁愿在吴家当“粗做丫头”,死也不肯跟王阿松回去。

“你本来是阴功积德,现在拿从火坑里逃出来的人再推入火坑,这不是造孽?”

“娘!”吴韶生抢着说道,“你老人家不必再说了!我哪里会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

吴韶生毫不迟疑地覆信拒绝,说是与原议不符,碍难从命。杨崇伊不想有此结果,急怒攻心,一张脸紫涨得像猪肝似的——中秋之前该付的节账,跟人斩钉截铁地说:过了节一定有!即是因为有此两千大洋的把握。谁知十拿十稳的事,会发生变化!在杨崇伊想,竟是吴韶生有意跟他为难。此仇何可不报?

报仇犹在其次,要账的人已经上门了,该当如何应付,却是燃眉之急。想来想去,只有把那两名妓女弄到手,既可换钱,又不失“面子”。当然,无法跟吴韶生软商量,首先话就说不出口,就算老着脸皮说了,吴家亦必不肯答应,何苦来哉?

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自明朝以来,江南一带的绅权特重,土豪仗势欺人,原有带领家人捣毁仇家的风俗,董其昌就干过这种令人发指的事,杨崇伊不比董其昌高明,为什么做不得?

于是这天晚上十点多钟,杨崇伊坐一顶素轿,轿子里带一管洋枪,率领家人在月明如昼的大街上,一阵风似的卷过,到得吴家,乒乒乓乓地打门。门上从门缝中往外看去,恰好看到杨崇伊手端着洋枪,吓得魂不附体,七跌八冲地一面往里奔,一面大喊:“不好了!不好了!杨老爷打上门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吴韶生丢下烟枪,爬起身来问。

这等于明知故问,事实上也没有工夫去追究原因。听得外面一片喧嚷之声,唯有挺身而出去办交涉才是当务之急,无奈吴韶生赋性懦弱,这时吓得瑟瑟发抖,一筹莫展。

由于主人不敢露面,益发助长了杨崇伊的气焰,站在吴家大厅上,厉声喝道:“替我搜!”

搜的自然是那两名妓女。吴家的老管家,生怕杨家的人闯入上房,惊吓了老主母,故意喊一声:“下房里当心!”

这明明是指点那两名妓女的住处。杨、吴两家至亲,下人亦多熟识,知道下房坐落何处,一拥而入,毫不费事地找到了要找的人——吓得魂不附体的一双雏妓,被横拖直拽地带走了。

出了吴家大门,杨崇伊倒起了戒心,因为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纷纷出门来看热闹。杨崇伊生怕有人出面干涉,家人应付不了,功败垂成,所以连轿子都顾不得坐,步行押队,亲自断后。

到得寓所,发现一件怪事,原来随众一起到过吴家的王阿松,忽然遍觅不见,而原因不明。杨崇伊这一急非同小可,连夜派人赶到山塘去找,坐等回音。

到得天亮,有了回音,王阿松道是人不要了!自承晦气,送上一百大洋,酬谢“杨老爷费心费力”!

杨崇伊勃然大怒,将接到手的东西使劲一摔,只听“呛啷啷”乱响,摔得满地白花花的大洋钱。

“真是混账王八蛋!”杨崇伊跳着脚骂,“我要枪毙他!”

派去的家人另外得了王阿松的好处,少不得替他解释:“说起来,老爷,倒也不能完全怪他……”

原来王阿松本以为凭杨崇伊的面子,将那两名雏妓弄到手以后,要打要骂,可以随心所欲,哪知事情并不顺利;更想不到的是,杨崇伊竟出此硬夺的手段。吴家也是苏州城里的大乡绅,一时吃了眼前亏,岂有不加报复之理?看样子他们亲戚会变冤家。打起官司,追究缘故,自己脱不得干系,不如及早抽身为妙。

想想也不错。王阿松一介平民,操的又是这种贱业,拘传到堂,县官必是先一顿板子打了再说。难怪他会害怕。杨崇伊想了一会说:“你去告诉他,绝不会打官司,谅吴家不敢!”

“老爷,”那家人嗫嚅着说,“只怕他不相信。”

“要怎么样才相信?”杨崇伊将心一横,“你叫他看看,我今天还要到吴家去打一场!看吴家敢不敢告我?”

果然如此,王阿松的想法自又不同。但是吴家呢?真的不敢打官司吗?谁也不敢说这话。而保持沉默的结果,变成无形中赞成主人的主张,加以满城传说这件新闻,都道杨崇伊岂止斯文扫地,简直成了无赖!更使得他老羞成怒了。

“说我无赖,我就是无赖!今天打定了吴家。你们替我去雇‘打手’!”他用力将胸脯拍得“蓬蓬”地响,“闯出祸来有我!”

主人如此,下人何敢违拗?而况原有这种风俗,三笑的“陆氏大娘”打“祝阿胡子”,玉蜻蜓的“申大娘娘打沈鋆卿”,只要打得有理,尽打不妨。

这就非找流氓不可了。苏州的流氓分文武两种,文的称为“破靴党”,因为此辈穿长衫、着靴子,自命衣冠中人,遇事生风,善于两面捣鬼,以持人之短敲诈勒索为长技。武的便是分布在闹市的地痞,横眉竖目,掉臂而行,卖的是个狠劲,要找“打手”,此辈便是。

到得黄昏时分,二十名打手找齐了,杨崇伊拿好酒好肉先作犒赏,自己在鸦片烟榻上半睡半醒地闭目养神。钟打九下,蹶然而起,端着他那洋枪,率领二十名打手与六七名家人,二次“杀”奔吴家。

这声势比前一天又不同了!二十名打手一式短衣扎脚裤,辫子绕在脖子上,手里都有武器,不是铁尺便是三节棍,一望而知是去打群架。

因此,这帮人一入吴趋坊便引起了骚动。少不得也有人到吴家去告警,赶紧想关大门,已晚了一步!

杨崇伊抢上前来,抡圆了长枪,一下打飞了吴家的门灯,然后一阵风似的卷了进去,见人便打,见物便捣。吴家男女佣仆,一面告饶,一面后退,杨崇伊却步步进逼,端着洋枪,竟闯入中门了。

“要出人命哉!”吴家的老管家大喊一声,豁出老命去夺杨崇伊手中的长枪。

老管家尚且如此,吴家的健仆再难退让,于是反身相扑,一拥而前,七手八脚地帮着去缴枪。杨崇伊当然要抗拒,紧握着枪身使劲往回一夺,用力过猛,自己将自己在额角上打出一个大包。

就这时听得外面乒乒乓乓捣毁东西的声音突然减低了,接着有人在喊:“吴大老爷来了,吴大老爷来了!”

吴家的人便都松了手,杨崇伊愣得一愣,突然暴吼一声:“好!你们打,你们打!恶奴仗势横行,简直无法无天了,我要吴大老爷还我个公道!”

一面说,一面踉踉跄跄地往外奔,将入大厅,蓦地里想起,手中的这支枪老大不妥!因而随手往旁边一甩,撩起夹袍下摆,从只剩了一个空架子的大理石屏风后面闪了出去。

“老公祖,”杨崇伊气急败坏地说,“请你验伤!吴家恶奴目无法纪,殴辱士绅,请老公祖严办。”

“老前辈,”吴熙铁青着脸,冷冷地说,“一之为甚,其可再乎?你也闹得太不像话了!”

“老公祖,你不能听片面之词,我是上门来评理的。主人避不见面,指使恶奴,拿我围殴成伤,无论如何要请老公祖主持公道。”

“好了,好了!都是地方上有面子的人,何必教人看笑话?”

“那可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现在面控吴家恶奴仗势横行,请老公祖发落!”

“你不要说这种话!我劝老前辈反躬自问,息事为妙。真的要追究起来,‘持枪夜入人家’,该当何罪?律有明文!老前辈早就是五品黄堂了,莫非还不明白?”

“怎么?”杨崇伊声音虽厉,已有些内荏的模样了,“莫非老公祖要拿我当强盗办?”

“岂敢,岂敢!”吴熙仰着脸问,“杨家的人在哪里?”

“去,去!”有个差役将杨崇伊的一名家人往前一推,“大老爷有话。”

那家人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吴熙沉着脸说:“都是你们这批混账东西,撺掇主人出头,闹出事来,怎么对得起你们主人。还不赶快把你们老爷送回去。”

“是,是!”杨家家人掉转身就去拖杨崇伊,连连使着眼色,作为警告:再不知趣,就要没有“落场势”了!

“好,好!”杨崇伊脚步往前,脸却向后,大声说道,“吴子和!你小心!我们抓破脸了,你等着看我的颜色!”

“子和”是吴韶生的别号,他等杨崇伊出了大门,方敢出见,执礼甚恭,连连道谢,但身子还在发抖。

“和翁,”吴熙安慰他说,“你亦无需如此!请你补个状子来,我总秉公办理就是!”

“不,不!老公祖的好意,我万分心感。不过,我跟杨莘伯是至亲,实在不愿涉讼。”

吴熙叹口气:“和翁,你也真是太忠厚了!不过,你不愿涉讼,人家可不是这么想。”他说:“这场纠纷,我在公事上要有个交代,除非你们两家和解,有个书面在我那里备案。不然,他会倒打一耙,说我袒护和翁,你想,是与不是?”

这是必要的顾虑,而以杨崇伊的为人来说,亦是势所必然之事。唯有抢个原告,先占了上风,才可免除后患。无奈吴韶生过于懦弱,任凭吴熙如何鼓舞,只是不肯打官司。

“和翁自愿吃亏,与人无干!不过,和翁也要给兄弟想想,公事上如何交代?”

“是,是!当然不能让老公祖受累。除了涉讼以外,应该怎么个办法,但请吩咐,无不从命。”

“这样,”吴熙想了一下说,“请和翁将此事前因后果写一个节略,最后声明,与杨某分系至亲,不愿涉讼,自相和解。我有了这个节略在手里,杨莘伯来找我,我就有话可以对付他了。”

就这样,吴韶生还怕将杨崇伊的劣迹形诸文字,会得罪人。迟疑了一会,看县太爷的脸色很难看,终于只好轻描淡写地开了个节略,又犒赏了差役轿班,才将吴熙送走。

到得第二天,吴熙正在踌躇这一案应不应该呈报时,藩司衙门送来一角公文,吴熙拆开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本司访闻本月十六、十七两日,有丁忧在籍前浙江候补道杨崇伊,持枪率众,夜入三品封职前江宁县学训导吴韶生家逞凶情事,该县谅有所闻,应即查报。”

这就无需踌躇了!吴熙立即传轿,带着吴韶生所开的那份节略去见藩司。

江苏一省有两个藩司,一个称为江宁藩司,是两江总督直辖的部属;一个就是江苏藩司,驻苏州归江苏巡抚指挥——此人名叫瑞澂,字莘儒,鸦片战争中,继林则徐为两广总督,丧师辱国的琦善的孙子,庸庸碌碌,一如乃祖,只为娶了载泽的胞姊为妻,结了一门好亲,所以由部员外放,不数年间当到监司大员。当时听吴熙面禀经过,也看了节略,案情是了解了,却拿不出办法。

“吴家是大绅士,杨莘伯也不大好惹,他的女婿李国杰袭侯,进京替皇太后拜寿去了,说不定太后会召见,说不定他会提到这件事。这都不得不防。”

“是!”吴熙答说,“不过其曲在杨,是可以断言的。大人如果顾虑杨莘伯不肯悔过,或者还会另生枝节,不如据实申详。”

瑞澂想了好一会说:“也只好这样!”

于是藩司申详巡抚。案子到了这地步,就非处置不可了!因为封疆大吏的责任不同,如果像这样目无法纪之事,可以置之不问,则所谓“抚安齐民,修明政刑”者何在?言官据实纠参,必获严谴。因此,江苏巡抚陈启泰,打了个电报给两江总督端方,征询处置办法。

中午发的电报,晚饭之前就有了回电,特召瑞澂到江宁,面商其事。

“莘儒,”听瑞澂陈述完了,端方这样问他,“你想不想大大地出他一回风头?”

瑞澂不知他这句话的用意,只赔笑答道:“能出风头,岂有不愿之理?”

“好!你听我的办法,包你大出风头。不但大出风头,江南士林一定交口相颂。你这个江苏藩司,就当得稳稳儿的了!”

倘能如此,更符所愿,不过他不明白,如何得能使“江南士林,交口相颂”?所以口中应声,脸上却有困惑之色。

端方自然看得出来,便即问道:“杨莘伯当年参过文道希,你记得吧?”

“嗯,嗯!”瑞澂答说,“记是记得,内幕不甚清楚。”

“我来告诉你吧!”

原来文廷式自光绪十六年榜眼及第,名动公卿,而李鸿章其时勋业正隆,但桑榆境迫,深感继起无人,早先寄望于张佩纶,不幸马江一役,多年苦心,尽付东流。如今看文廷式是个霸才,而且内有珍妃的奥援,外有“翁师傅”的赏识,不论从哪方面看,都会出人头地,因而刻意笼络,在文廷式请假回籍经过天津时,奉之为北洋的上宾,礼遇既隆,资赠更厚,希望收为帮手,将来看情形,传以衣钵。

及至光绪二十年春天,文廷式假满回京,恰逢大考,由于珍妃的进言,皇帝亲定文廷式第一。翰詹的大考与部员的京察,三年一举,得了第一都是非立刻升官不可的,文廷式便由编修升为侍读学士。这是难得一见的不次拔擢——翰林院的官制与众不同,从七品的检讨正七品的编修之上是从六品的修撰,但从无编检升修撰之例,因为此缺是状元的专职。再上面是从五品的侍讲、侍读,从四品的侍讲学士、侍读学士。编检既不能升修撰,亦不能超擢为五品的侍讲、侍读,所以俸满升转之时,如果不是外放或改为部员,而仍侍清班,便得到东宫官属的詹事府去转一转,其名谓之“开坊”。

“坊”是詹事府的左右春坊,下有三种官职,皆分左右,赞善从六品,中允正六品,庶子正五品。还有一个掌管图书经籍的官职,名谓“司经局洗马”,是个有名不易升转的缺分,曾有人以杜诗自嘲,叫作“一洗凡马万古空”。

自道光以后,庶吉士散馆留馆、授职编检的日多,人众缺寡,所以十来年未能开坊,视为常事;开坊以后,要跳出坊局升为京堂,又非十年不足为功,因而有“九转丹成”之说。如今文廷式四年编修,倒有一半的辰光漫游各省,以榜眼、名士的双重头衔,为督抚的上客;而逍遥归来,一夕“丹成”,却又出于宫帏的援引,自然令人既妒且羡亦恨了!

其中最切齿于文廷式的,即是杨崇伊。他是光绪六年庚辰的翰林,至今不曾开坊,晚了十年的后辈,忽然变了本衙门的上官,这口气怎么样也咽不下去。到了下一年,杨崇伊转为御史,觉得出气的时候到了。

其时的国事,虽只一年之隔,已经历过一番极大的沧桑:甲午战败,李鸿章负咎特重。当中日交涉严重之时,翁同龢不知道北洋只是个空架子,内里腐败不堪,只当大办海军,年耗巨款,总会有点成绩拿出来,所以一意主战。及门高弟,群相附议,文廷式且曾专折奏劾李鸿章,责他畏葸,且挟倭自重。到得黄海丧师,一败涂地,李鸿章被拔去三眼花翎,交出直督大印,几于身败名裂。痛定思痛,认为他的一生毁在翁同龢手里,先则以户部尚书的资格,当皇帝亲政后,上奏裁定,北洋不准再增兵添饷;既则多方逼迫,非要他丢人现眼不可!总而言之一句话,是诚心跟他过不去。

当然,他不独恨翁同龢,也迁怒于翁门弟子,而尤不满于文廷式。于是杨崇伊便在他的授意之下,利用珍妃恰好大失太后之宠的机会,上奏严劾,说“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遇事生风,常在松筠庵广集同类,互相标榜,议论时政,联名入奏,并有与太监文姓结为兄弟情事,请立予罢黜”。结果,文廷式丢官被逐,永不叙用。在杨崇伊自是出了胸头一口恶气,但也从此不齿于士林了。

听端方细谈了这段往事,瑞澂才知道他的用意是要讨好江南的士大夫;可是他不知道,端方是借此要报复李家——李鸿章的小儿子经迈,在端方是视作冤家的。

那是两年前的事。端方随载泽出洋考察宪政,李经迈正出使奥国,欢宴席上,端方认为奥国供应不周,颇表不满。而言外之意,又仿佛责怪李经迈联络未妥,以致奥国才会这样慢客。

李经迈以贵公子出身,自然不受他这话,反唇相讥,说他的官是“大使之级”,但所奉的使命不是,不能怪奥国不以礼待,当场闹得不欢而散。

事后,李经迈颇有警觉,深知端方气量狭隘,回国之后可能会“告御状”,因而先将经过情形,函陈外务部有所解释。果然,不久接得外务部会办大臣那桐的覆信,道是端方曾经提到此事,不意已为李经迈抢了个原告,大为沮丧。可想而知的,冤家结成了。

第二年李经迈回国,奉调江苏臬司,这时端方在当两江总督,李经迈怕他还念着旧怨,特意写了一封措辞很恭敬的信,先行致意。谁知端方竟置之不理!见此光景,李经迈认为这个江苏臬司做不得,在召见时,将与端方结怨的经过细细奏明,请慈禧太后做主。

“他敢?”慈禧太后这样说。不过第二天还是作了安排,将李经迈调为河南臬司。

说也奇怪,上谕一下,立刻就接到端方的贺电,情词十分恳挚。过了几天,李经迈才知道他前倨后恭的道理。

原来端方的胞弟端锦,是河南候补的直隶州知州,现充陕州盐厘局总办。河南不出盐,仰给于两淮、长芦、河东,尤其是河东的潞盐,以河南为主要的引地,入境先在陕州抽厘,税收极旺。所以端锦的这个差使,号称“通省第一差”。

不过,他的这个好差使快要当不成了!端锦嗣母亡故,丁忧照例开去差缺,端锦苦恋不舍,请他老兄设法。汉军原可照旗人的规矩,只穿孝百日,不必守三年之丧,但穿孝是穿孝,做官是做官,即令只有百日,亦需离差。而况汉军毕竟仍是汉人,亦不能全照旗人的规矩。端方身为封疆大吏,何能公然致函河南的巡抚与藩司,为胞弟作此贪禄忘亲的干求?

正当此时,李经迈改调河南,端方认为这是个好机会,因为第一,自觉李经迈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应能藉此补报;其次,李经迈以新到省的监司大员,为端锦说话,巡抚、藩司总不好意思头一次就不给面子。所以紧接在贺电以后,写了封很恳切的信,托李经迈代为斡旋,让端锦能够“夺情”留任。信中又说:他在两江,开支甚大,所以养家全靠端锦此差,每年有八千两银子的收入。这话看似坦诚,其实虚伪,若说做到两江总督,还要靠兄弟替他养家,那是谁也不会相信的事。

“夺情”非礼,李经迈何能为力?因此端方跟他的怨结得更深了。如今迁怒到李家的至亲,杨崇伊便越发“罪孽深重”了!

“莘儒!”端方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来,“你这个申详的稿子,前面铺叙事实,不错;后面轻描淡写,变成头重脚轻,很不妥当。你看看这个稿子!”

端方已请幕友为他重拟详文:“本司查杨绅崇伊,身为道员,又当守制,乃于登堂妓女,插身干预;复敢两次寻衅,带领家丁夤夜持枪滋事,实属目无法纪,不顾名誉。且在省会之地,竟敢如此肆恶,是其在常熟原籍,遇事生风,乡人侧目,人言亦属可信。虽吴绅韶生年老畏事,不愿深求,本司查得既详,未敢玩法容隐,专案详情奏参。”

说是说得重了一点,但既有总督做主,瑞澂觉得就得罪了杨崇伊亦不要紧。当时点点头说:“很好,很好!”

“那么,我就据你的原详,跟陈中丞会衔出奏。稿子就请你带了去。”

当天晚上,端方请瑞澂吃饭,筵间便将会奏的稿子交了出去。在照叙原文之后,紧接着写道:

臣等查抢夺妇女,乃系棍徒恶习,该道杨崇伊声名本劣,此次横行不法,竟与地痞流氓无异。当仓皇抵御之际,即使被殴受伤,亦属咎由自取,无足顾惜。且据司详,并闻王阿松有许送二千两,托其包揽情事,如果属实,尤为卑污无耻!不惟滋害乡里,且贻羞朝廷,此而不惩,必将日益凶横,无恶不作。相应请旨将丁忧在籍、前浙江候补道杨崇伊,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不准逗留省城,交常熟原籍地方官严加管束。如再不知收敛,及干预地方一切事务,即按所犯劣迹从严究办,以惩凶悍,而保治安。所有参劾在籍道员缘由,谨具折会陈,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

瑞澂看完,吐一吐舌头,心想端方的手段好辣!不过事不关己,不必多事,所以一无表示地将稿子折拢,放入口袋。

“莘儒,”端方郑重叮嘱,“守口如瓶,密意如城,尤其不可让新闻纸的访员知道!倘或一见了报,事情就坏了。”

瑞澂办事不行,做官的诀窍却很精通,心里思量,端方的花样甚多,不要雷声大雨点小,他自己翻云覆雨,出尔反尔,有意泄密给报馆而嫁祸于人。这却不能不防。

于是他想了一下说:“大帅,在我手里是绝不会泄漏的,不过交到陈中丞手里,会了稿再送回两江来拜折,中间要经好几道手。倘或出了毛病,责任就辨不清楚了。不如大帅就把这个稿子电达苏州,知会了陈中丞,立刻拜发,既谨慎又快当。大帅看呢,这个办法使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我就照你的办法。”

于是瑞澂将稿子又交了回去。端方随即交到电报房,用密码拍发,第二天中午收到回电,陈启泰要求加一句:此奏由两江主稿。会奏本有此规矩,端方亦不怕人知道他有意跟杨崇伊为难,所以如言照办。缮正加封,鸣炮拜折,九月初就到了京里。

这是封奏,要等慈禧太后看了才会发下来。奕劻一看,既惊且诧,不由得嚷道:“诸公来看!有这样的怪事!”

于是除了在假的张之洞,所有的军机大臣都围了拢来。奕劻戴上老花眼镜,将原折大声念了一遍。听完了各人的表情不同,有的皱眉,有的摇头,有的不动声色,而鹿传霖一向鄙视杨崇伊,所以连连冷笑。

“上头怎么批的呢?”世续问说。

“没有批。”

没有批便是要军机定拟办法,当面请旨。鹿传霖平时重听,偏偏这三个字听清楚了,大声说道:“‘滋害乡里,贻羞朝廷’,这两句考语,字字皆实,自然请旨,准如所请。”

他虽说得激昂,却没有人附议,庆王环视着问:“怎么样?”

“杨莘伯是闹得太离谱了一点儿,不过,陶斋的话亦不可尽信。”世续说道,“内幕到底如何,不妨先打听一下。”

“慰庭,”奕劻指名又问,“你看如何?”

“我没有意见。”袁世凯这样回答,却很快地使了个眼色。

奕劻会意了,点点头说:“多打听打听总是不错的。上头如果问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好有个交代。”

“庆叔这话我赞成。”醇王载沣说,“要打听也很方便,到南斋把陆凤石请来一问,就都知道了。”

陆凤石就是陆润庠,虽为尚书,仍在南书房行走。当下派苏拉把他请到,却不肯进屋,因为军机处有雍正的特谕:“军机重地,不准擅入。”以前张之洞进京议学制,每到军机处都要军机大臣陪他在院子里立谈,陆润庠规行矩步,自然也是守着前辈的规范。

于是由世续出迎,将他请到“南屋”——军机章京治事之处面谈,问他可曾接到苏州来信,谈起杨、吴两家的纠纷。

“谈起过,不过语焉不详。”陆润庠答说,“中堂何不问一问吴蔚若?”

吴韶生的胞兄郁生,字蔚若,现任内阁学士,世续是知道的。但眼前却只有陆润庠可问,“来不及!”他说,“只有先跟凤翁打听,照你看谁是谁非?”

“自然是杨莘伯太霸道了一点!”

“蔚若的那位老弟呢?一点错都没有?”

“这不敢说!”陆润庠突然警觉,“是不是江苏奏闻了?”

“岂止奏闻?端陶斋、陈伯平会衔参了杨莘伯一本,措辞不留余地,凶得很呢!”

“喔,”陆润庠不由得关心,“怎么个凶法?”

世续也起了警惕之心,尚未奉旨定夺的处分不宜泄漏,便笑笑答道:“措辞不留余地!你去琢磨吧。”

“革职?”

“现在还不知道。要看上头的意思!”世续站起身来说,“劳驾,劳驾!”说完,拱一拱手,是很客气的逐客。

陆润庠却不放过他,一把拉住他说:“中堂,这件案子是不是要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