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与杨士琦想了一下,都同意了他的看法。兄终弟及如当今皇帝继穆宗之位的情事,绝不会再有。如果皇帝宾天,必是在溥字辈中选人为穆宗继嗣,兼祧大行皇帝。倘以为国赖长君,则唯有立宣宗一支的长房长孙,现掌资政院的贝子溥伦,才不会引起争议;而以亲疏远近而论,则醇王的长子,为大行皇帝的胞侄,自然最有继嗣的资格。
“伦贝子怕没有希望。”袁世凯说,“太后就不想抓权,又岂能将大权交给疏宗的伦贝子。”
“诚然!”杨士琦深深点头。
“此所以太后在培植皇后做太后!”赵秉钧紧接着说,“那时的情形,就跟三十几年前太后抚养今上一样。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太后一定会把当初如何失策,说给皇后听。就怕皇后没有太后的才干。”
“要她有才干做什么?”袁世凯沉吟着,思量怎么能安一个人在皇后身边,以为将来间接操纵的工具。
“你自号智庵,我倒要考考你!”杨士琦突如其来地说。
赵秉钧却微吃一惊,转脸望去,发觉他的表情很奇怪,似乎有句很要紧的话想出口而又有所顾忌似的。
“请出题啊!”赵秉钧开口催问。
“你说,皮硝李是何等样人?”
赵秉钧知道这不是他原来要问的话,便无需多想,信口答说:“第一等聪明人。”
“不错!可是这一阵子他做的事似乎很傻。”
“是指他反对达赖进京,公然表示卫护皇上?”
“是啊!你说那是为什么?”
“八个字: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赵秉钧忽然转眼看看袁世凯,“崔玉贵让我给宫保问好!”
“喔,”袁世凯问:“你什么时候遇着他的?”
“昨天。”赵秉钧说,“为小德张新买一所宅子,有了纠葛,崔玉贵来托我料理,已经替他弄好了。”
“小德张!”袁世凯很注意地问,“此人怎么样?”
“才具不如安德海,见识不如李莲英,可是,将来会得宠。”
“何以呢?”
“我想,大概皇后从没有一个亲信太监的缘故。”
“这又是怎么说?”
“皇后无权无势,也不是怎么能体恤下人的人,谁愿意当她的亲信?好处没有,坏处多得很。”赵秉钧慢条斯理地说,“第一,会得罪李莲英、崔玉贵;第二,到处吃不开,可又不能不去争,争不到会挨皇后的骂,何苦?如今情形不同了,皇后的话慢慢儿有人听了,自然就有小德张这样的人肯替皇后卖命。”
“好!”袁世凯说,“小德张是崔玉贵弄进宫去的,自然听崔玉贵的话,这条路子交给你了。不过,李莲英那面,也不能随便放弃。”
“对了!”赵秉钧被提醒了,“杏城刚才的话还没有着落,你以为我的看法如何?”
“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自然不错,不过,太泛了!我在想皮硝李也不是什么气量宽宏的人,就能毫不在乎地瞧着崔玉贵爬到他头上来?他这样子故意给太后唱反调,必有一种重大的作用在内。”杨士琦转脸问说:“宫保,我说得可有点儿道理?”
“确是有道理,只想不透他是什么重大的作用?杏城,你说呢?”
“以我说,他是为了躲一件大事!”
“大事?”
“是的,大事!”
“我明白了!”赵秉钧一反悠闲的神态,脸色严肃,并且带着些恐惧,“确是件大事!”
在他们这样神秘、深沉而栗惧的神态之下,袁世凯蓦地里领悟了,内心大震,脸色亦变,觉得需要好好想一想。
杨士琦与赵秉钧亦是如此。因为他们发现,原来只是一个人心里的猜疑,甚至只是一个妄诞的念头,而此刻却变成彼此在商议,至少是研究,那件“大事”究竟可行与否了!
袁世凯很快地恢复了常态,也就是内心接受了杨士琦的想法,“杏城说从头细数,我看要从两宫孰先孰后数起。”他说,“倘或子在母亡,会是怎么个局面?”
杨、赵二人是一样的想法,如果慈禧太后驾崩,皇帝健在,首当其冲的便是袁世凯。皇帝不论在瀛台、在颐和园、在西安行宫,只要觉得幽居无聊,就会拿纸写个乌龟,写上袁世凯的名字,然后拿它剪得粉碎;或者将纸乌龟黏在墙上,用小太监所制的竹弓竹箭发射,不中鹄不止。
当然,皇帝一朝收回大权,能不能杀得掉袁世凯,自是一大疑问,但不论如何,他之倒楣是倒定了。这话要直说亦未尝不可,不过措辞不能不讲究。
“那是件不堪想象的事!”杨士琦说。
“不是不堪想象,”赵秉钧紧接着说,“是不敢想象。”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敢想象!上头要有什么大举措,总也得先经军机,才能成为事实。”
“不能先换军机吗?”杨士琦冷冷地说。
“对!”袁世凯很快地接口,“咱们就是要研究这一点,到那时候,军机上留下的会是谁,新进的又是谁?”
“醇王当然会留下。”
“肃王一定会进军机,”赵秉钧接着杨士琦的话说,“保不定还是领班。”
“那你的意思是,老庆一定不会留下啰!”
“是的。如果老庆留下,肃王的资格迈不过他去。”
“我当然要回洹上养老去了!”袁世凯的语气近乎自嘲,“我担心的是那一来朝局怕有大翻覆。国事如此,何堪再生动乱?如果康、梁得志,善化东山再起,西林卷土重来,只怕用不到三年,就会断送了爱新觉罗的天下!”
“康、梁不见得会得志。”赵秉钧说,“我听肃王谈论,说皇上这几年跟戊戌以前大不相同了,到底经过这一场大乱,逃过那一次难,长了许多见识,不会轻举妄动,再说锐气也消了许多。不过善化复起,却是一定的!”
“然则西林重来,亦为势所必然。那一来,”杨士琦说,“一定翻戊戌政变这一案。北宋绍圣、明末崇祯年间的往事,必见于今日。”
他所说的典故,赵秉钧听不懂,袁世凯却很了解,点点头:“此语甚确!我们需早为之计。”
“定计先要定宗旨。”杨士琦说,“是预为疏通呢,还是不容此翻覆出现?”
袁世凯起身蹀躞,沉吟不答。想了好一会,突然站在赵秉钧面前问道:“你说李莲英想躲开那件‘大事’,是你的猜想呢,还是听到了什么?”
“也不算是猜想,是细心琢磨出来的。”
“你知不知道当年慈安太后暴崩的事?”
“知道!我就是从那件事上悟出来的。”
袁世凯点点头:“你琢磨得不错!不过,这件‘大事’,李莲英不干,自然会有人干!”他看看他们两人问:“是吗?”
“此所以小德张格外值得重视。”杨士琦说,“眼前倒是肃王的一举一动更宜注意。”
“这何消说得?”赵秉钧答道,“在眼前来说,我还能制他;倘或他再往上爬,我可就无能为力了。”
“当然不能让他再往上爬,如果他能往上爬,大事就不可为了。”杨士琦说。
这等于有了一个结论,也就是定了“宗旨”,如杨士琦所说的,必不容朝局有大翻覆的情形出现。
在宫中,戊戌政变以后一度在私下流传得很盛的一句话“换皇上”,如今又有人在悄悄谈论了。
不过,同样的一句话,前后的意思不一样。那时说“换皇上”就是换皇上;现在说“换皇上”,是意味着大权会有移转。
皇帝驾崩,另立新主,固然是“换皇上”;但也可能是“老佛爷”归西,大权复入皇帝之手,那就成了真正的“换皇上”——皇帝不再有名无实,犹如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了!
有那知文墨能够在内奏事处、养心殿等处当差的太监,这一阵子常常为同事讲改朝换代的故事,“只要一换了皇上,总归有人要倒大楣!”他们得出一个结论,“倒楣的是谁呢?是老皇面前最得宠的人,宠得愈厉害,倒的楣愈大!”
听这话很容易地使人想到和珅,嘉庆四年正月初三,太上皇帝宾天;到得初八,和珅便以二十大罪被逮、抄家;十八赐自尽。靠山倒得不过半个月工夫,即已家破人亡。
类似情事,自不止嘉庆一朝。只以最近的两朝来说,文宗即位,道光年间的权相穆彰阿立遭罢黜;同治即位,顾命大臣载垣、端华、肃顺,赐死的赐死,斩决的斩决。当今皇帝即位,只为掌权的人没有变动,也就没有什么诛戮。但是,眼前却可能要有变动了!
最害怕这个变动的是崔玉贵,“唉!”他时常对徒弟叹息,“老佛爷活一天,我活一天!”
他的徒弟——太监中凡是比较亲近皇帝的,这十年来杀的杀撵的撵,消除将尽;凡是在紧要处所当差的,大半是他的徒弟。其中有好些原来听李莲英指挥的,亦由于李莲英的急流勇退,改投在崔玉贵的门下了——都知道,他处在孤立无援的困境中。慈禧太后如果不能再庇护他了,皇帝当然要杀他;哪怕皇帝也不在了,还有瑾妃与她的娘家人,追论珍妃“殉国”之事,不知有多少人会站出来抱不平。众怒难犯,一条老命是怎么样也保不住的了!
偏偏无可奈何地又把皇帝的幼弟、二十三岁的涛贝勒得罪了。那天是九月十五,照宫廷的规矩,凡近支亲贵都要进时新果物肴馔,孝敬老太后,载涛早已成年成家,当然亦不例外。这天命小太监带着杂役,挑了食盒到颐和园,附带嘱咐,顺道去看一看皇帝近日的病情如何。
去时很顺利,见着了皇帝,也代载涛请了安。而就在这小太监出园回府覆命时,已有密报到达慈禧太后的寝宫。
这应该是最平常的事,而在此时此地是最严重的事。慈禧太后倒不在乎载涛,只怕皇帝有什么话交代这个小太监带出去。于是非抓这小太监来问不可了!
于是由崔玉贵派人带着护军直奔涛贝勒府,其势汹汹地将贝勒府的人吓一大跳。报到上房,年轻气盛的载涛大为不悦,铁青着脸,亲自来问究竟。
“你们要干什么?”
“奉旨来拿刚才到皇上寝宫里的小太监。”崔玉贵所派的人答说。
“是奉谁的旨?”
“老佛爷的旨意。”
载涛这时才知道自己的话,不但问得多余,简直是问错了!奉旨当然是奉懿旨,皇帝还能来抓他的人?如今这一问明了,怎么下得了台?
年轻好面子,未免就不识轻重了,顿时虎起了脸说:“没有皇上的旨意,不能拿我的人!”
如果来人问一句:莫非要抗懿旨?这件事就会搞得无法收场。幸而那人还识大体,不肯说这一句重话,只说:“那就得冒犯了!”
歪一歪嘴,带来的护军分头去搜,搜到了立即带走。载涛气得要拼命,护卫们拥上前去相劝。载涛喜欢票武生,常跟杨小楼、钱金福在一起打把子,腰脚上颇有点功夫,五六个护卫下死劲才把他抱腰捉手地拦住。
“都是崔玉贵这个老兔崽子!”载涛跳着脚骂,“总有一天收拾他!”
等有人把这话传到崔玉贵耳朵里,被逮的小太监因为抵死不承认皇帝有话交代,已为内务府慎刑司杖毙了。
“你们看,无缘无故又招上这个怨!”崔玉贵简直要哭了!
很显然地,如果将来是由醇王之子继位,涛贝勒以皇帝胞叔之尊,要取他性命还不容易?
“师父,你老不用愁!我一个人给他抵命就结了!”
说这话的人叫孙敬福,外号孙小胖子,本来是在慈禧太后面前供奔走,颇为宠信,因此,崔玉贵建议派他去侍候皇帝,作为可靠的耳目。载涛派小太监顺道去给皇帝请安,就是他来报的信。
他此时口中的“他”,不知何指?如果是指皇帝,则所谓“一个人给他抵命”,就是件令人不敢想象的事了。
到得第三天晚上,跟孙敬福一屋宿的太监,发现他长袍里面藏着一把刀,刀有一寸长,两面开锋,外加皮套,套子上端缀着根皮带,可以系在腰际,用长袍一遮,是不容易发现的。
那个太监外号叫二楞子,可真吓得愣住了,“孙小胖子,”他问,“你这是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
“你的刀!”二楞子隔着衣衫指他腰间,“带着这把刀干什么?”
孙小胖子这才知道自己的秘密已不小心泄漏,不由得脸色一变,知道不承认带刀更为不妥,便掩饰着说:“你不是知道我跟人在打官司吗?”
二楞子知道此事。孙小胖子在地安门外买了一所房屋,发生纠纷,原主告到工巡局,正在审理之中。可是,打官司又何用带刀?
“不是带刀打官司,杀谁啊?”孙小胖子语气平静地说,“房主是个天津卫的混混,跟人说,要杀我,我不能不带把刀防着。”
话似乎有理,但禁中持凶器,便是一行大罪。二楞子又听人谈过,孙小胖子曾经跟崔玉贵说过什么抵命不抵命的话,所以疑惧莫释,一夜都不曾睡着。
第二天上午跟同事悄悄谈论,有知道他那官司的人说:“什么天津混混,人家是孤儿寡妇,孙小胖子仗势欺人,他不杀人家就好了,人家还敢杀他?”
由此可以证明,孙小胖子包藏祸心,会闯大祸。这个祸一闯出来,所有在皇帝左右的人,都会被捆到内务府去拷问。其中有个明白事理、见识较高的人说,孙小胖子干此悖逆之事,必出于崔玉贵的指使,慈禧太后一定不知内情,看宫中出此该灭族的逆伦大事,定必严办。万一出于慈禧太后的授意,那么为了遮人耳目,更得严办。反正不论如何,孙小胖子终归是害死大家了!
“那怎么办呢?”好些人异口同声地说。
“只有一个办法……”
这个办法就是求援于李莲英。于是商量停当,派人守候在皇帝寝宫附近。一天发现李莲英经过,立刻通知大家集中,拦住了李莲英,一齐下跪,由二楞子陈诉:“李大叔,我们都活不了啦!非李大叔不能救命!”
李莲英大为惊诧,“什么事,什么事?”他问,“起来说话。”
“孙小胖子身上带着把刀。”
“啊!”李莲英也变色了,“别胡说八道!”
“这是什么事能胡说?”二楞子说,“李大叔要不信,可以搜他。”
见此光景,料知这话不假,李莲英自然不能听从二楞子的主意,沉吟了好一会说:“你们别声张,我自有主意。”
李莲英的主意是釜底抽薪,向崔玉贵说话。他当然不能说是孙小胖子的同事告密,托词宫外传言,孙小胖子身上带着刀;同时表示,这话荒唐,绝不可信。但既有此言,不能不查,不然,说不定会传到慈禧太后耳中,“等老佛爷问到再查,玉贵。”他说,“咱们的差使就当砸了!”
崔玉贵亦暗暗心惊,不道孙小胖子真会这样不识轻重,当即点头说道:“查!查!我一定查!”
这一下,孙小胖子一时不敢动手了,但隐患仍在。最后是瑾妃宫中的首领太监赵守和出了一个主意——他知道亲贵中最忠于皇帝的是肃王善耆,主张跟善耆去商议。
对此一议,无不赞同,而且顺理成章地,就公推赵守和去进行。在他亦自觉义不容辞,慨然应允。可是怎么样进行呢?总不能径自去谒见肃王,直陈其事,中间总得有个人引见。而这个引见的人,又必得是在自己这方面交情够得上,在肃王那方面能够共机密的才合格。
请假出宫,一直回寓。刚进胡同,看到一家人家,心头狂喜,自己在脑袋上拍了一掌,心中自语:“真糊涂!现成有条路子在,怎么就想不起?”
这家的主人,就是曾红遍九城、内廷供奉的名伶田际云。赵守和跟他是很熟的“街坊”。田际云本名瑞麟,唱的是旦脚,天生一条掷地仿佛能碎作几段的好嗓子,因而得了个外号,叫作“响九霄”,后来自己改成“想九霄”,这一字之更,别有深意。
原来田际云身在梨园,深以出条子侑酒,为人视如玩物为耻,所以洁身自好,力争上游。为人慷慨好义,能急人所急。其时是所谓“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由于慈禧太后喜欢唱戏,亲贵中好此道而喜与梨园中人往还的很多,田际云是光绪十八年就被“挑进”宫去的,与近支亲贵无不熟悉,跟肃王善耆兄弟的交情更加不同。
善耆有个胞弟叫善豫,行二,是京师有名的侠少,人称“善二爷”。最喜结交名伶,爱之敬之,有求必应,是梨园中有名的大护法。赵守和便是想藉田际云的关系,与“善二爷”打个交道。
主意是打定了,却不敢造次相访,先派个跟班去说:“不知道田老板得闲不得闲,我家大爷想过来拜望。”
田际云心想,赵守和是极熟的人,每逢他从宫里回来,随随便便地就来串门子,哪一次亦不需先容,如今有此不同平常的一问,必是有事相商,当即答说:“我看赵大爷去!”
于是随着来人到了赵家。赵守和将他延入内室,把亲属家人都撵了出去,亲自关上中门,方始开口。
“田老板,你可得救一救皇上!”
田际云大吃一惊,“赵大爷,赵大爷,”他说,“你怎么说这话?”
“是件你再也想不到的事……”赵守和将孙小胖子暗藏凶器、居心叵测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这么浑!”田际云挢舌不下,“莫非他那条心还没有死?”
“谁知道呢?这就像床底下盘着一条蛇,保不定什么时候出现。”
田际云点点头问:“那么,赵大爷,你说我怎么能替皇上效力?”
“我们大家公议,这件事只有肃王爷能有办法料理干净。田老板,你不是跟善二爷的交情很厚吗?”
“不错,不过……”田际云沉吟着说,“这件事找善二爷没有用,肃王爷从不准他问宫里的事。我看,得找王先生。”
“哪位王先生?”
“不就是王照,王小航吗?”
“喔,是他。”赵守和问,“你跟他也熟?”
“认识,不熟。不过都是为皇上,不熟也不要紧。反正,这件事只有他跟肃王爷去说,最合适。”
“是!那么什么时候去找王先生呢?”
“这是多急的事!自然说办就办。走吧!”
于是,相偕乘车,夜访王照。他已不住肃王府,由肃王替他在南池子安了家。听说田际云带着个陌生人来相访,大为诧异,但亦久闻田际云侠义之名,料知绝无恶意,因而坦然出见。
“王先生,”田际云指着赵守和问,“可认得这位?”
“恕我眼拙,似乎没有见过。”
“他在瑾妃宫中管事,姓赵。”
“王先生,”赵守和请个安说,“我叫赵守和。”
“不敢当,不敢当!”王照踌躇了一会,“两位入夜见访,必有什么话吩咐,我这里……”
田际云是在路上就盘算好了的,像这样的头等机密大事,不宜随便在什么地方就说,既恐泄密,亦费工夫,所以此时答说:“王先生,是一件大事,一时也说不尽,只请王先生劳驾,上一趟肃王府,见了王爷再细谈。你老看,行不行?”
“田老板,”王照问道,“你不也是肃王府的常客吗?”
“是的。我带赵总管去见肃王,自然也可以,不过,要谈的这件事,只怕肃王爷非请王先生做参赞不可。”
“喔!”王照立即答应,“这么说,我就不能不奉陪了。等我换件衣服。”
套上一件马褂,王照陪着田、赵二人到了肃王府。赵守和虽未来过,田际云与王照却是常客,护卫领着他们直到上房。
“这么晚了,你们还来!怎么碰到一起了?难得啊!”
“回王爷的话,”田际云说,“还有个人在外面,要见王爷,是瑾妃宫里的首领太监赵守和。”
“这个人来找我干什么?”
“王爷!”王照接口说道,“我想,不必在这里谈吧!”
“喔!”善耆会意了,“际云,你陪着王先生,把那姓赵的带到洋楼上去,我马上就来。”
肃王府在东交民巷,北面与翰林院望衡对宇,南面便是各国使馆。义和拳之乱,董福祥领甘军围攻东交民巷,各国派来警卫使馆的军队,编成具体而微的“八国联军”,负嵎顽抗,所凭藉的,就是肃王府的既高且厚的围墙,所以此地曾是激战之区。后来甘军火烧翰林院,肃王府自受池鱼之殃,这座历时两百余年的大王府,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
乱后重修,善耆在东花园盖了一座三层的小洋楼,非为游观,只是洋楼坚固严紧,加上实心的厚砖墙,更不虞隔墙有耳。善耆跟王照要谈“怎么保护皇上”,必是在这座小洋楼的第三层。
听差将他们三人领到这里,另有专值禁地的书僮来接了去,带到三楼,张罗了茶水,默无一言地管自己下楼去了。
由于气氛神秘,赵守和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只默默地侧耳静听,不久听得扶梯声响,越来越近,首先起身肃立,王照也站了起来,田际云则抢上前去打门帘,等善耆进了门,随即引见。
“他在瑾妃宫里,不过不是瑾妃派来的。”
“奴才赵守和,给王爷请安。”赵守和蹲腿矮步,请了个双安。
“你们坐!”善耆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来说。
王照是坐下了,赵守和自然不敢,因而田际云也只好陪他站着。
“不要紧,你们也坐好了。”
“这样吧!”田际云在书橱旁边取来两张垫脚的小凳子,跟赵守和并排坐下。
“小航,你说吧!”
“我都还不知道什么事呢!”王照转脸答说,“得要问他们俩。”
“奴才口拙,”赵守和说,“请田老板讲一讲事由儿。”
“好!”田际云说,“皇上宫里有个太监叫孙敬福,是崔玉贵的徒弟,身上带着刀……”
一语未毕,只见善耆双眼睁得好大,喉头出声:“啊!”随即拉开嗓子唱了句反二黄摇板:“听一言来吓掉魂!”
田际云与王照司空见惯,毫无表情,赵守和却愕然不知所措,心里在想:谁说肃王是戏迷?简直是痰迷。
肃王善耆却无视于他的脸色,直待余音袅袅地将“魂”字这个腔使足了,方始若无其事地说:“际云,你再往下讲吧!”
于是田际云将发现孙敬福带刀,谈到夜访王照,其间少不得还有赵守和的补充。整整谈了半小时才谈完。
这段故事不但善耆听得大皱其眉,王照亦觉忧心忡忡,神色凛惧地说:“王爷,这真到了清君侧的时候了!”
“稍安毋躁!”善耆向王照摇摇手,问赵守和说:“你说的那个孙敬福,外号叫什么?”
“叫孙小胖子。”
一听这话,善耆顿时眉眼舒展了,“是他呀!”他舒坦地仰靠在椅背上说。
见此光景,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田际云笑道:“王爷必是又有了锦囊妙计了!”
“计是有一计,却不知妙不妙。走着瞧吧!”
“那么,什么时候听信儿呢?”
“反正孙小胖子有皮硝李压在那儿,三五天总还不碍。”善耆答说,“我还不知道我这一计是不是准行,你要急着等信,不妨多来几趟。”
“是了!”田际云说,“我天天来。”
“好吧!就这么说。”
这时赵守和已站了起来,听他说完,请安道谢。田际云亦即告辞,而王照只点点头示意,还要留在那里,当然是跟善耆犹有话说。
“王爷,”等田际云带着赵守和下了楼,他说,“有个诸葛武侯的故事。孔明跟着刘先主,在荆州依人篱下,刘表的长子刘琦,为后母所忌,几次向孔明问计。孔明不愿管人的家务,总是避着。有一次刘琦把孔明诓到楼上,叫人把扶梯抽掉,说是这里只有咱们俩,言出你口,入于我耳,绝没有第二个知道,你总该说了吧!”
“你怎么想起这么个故事?”善耆笑道,“想来是咱们小楼密议这一场戏,跟那时候的情形有点像。”
“是的!我是由此触机而想到的……”
“慢着,”善耆打断他的话说,“等我想想,《资治通鉴》上有这么一段。”
“是!《资治通鉴》上也有。”
善耆很用心地想了一下,想起来了:“孔明是由《战国策》上得来的主意,他跟刘琦说:‘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他问:“对不对?”
“一点不错!王爷的记性真好。”
“记性虽好,悟性不好。小航,我不明白你说这话的意思,莫非要让皇上做晋文公?”
王照立即接口:“有何不可?”
善耆摇摇头:“我不见其可!”他问:“怎么能让皇上插翅高飞?”
“我听说,替皇上请脉的西医屈庭桂,说皇上要易地疗养,病才会好。如果王爷赞成,我凭三寸不烂之舌,去说动屈庭桂,让他把这话堂而皇之说出来,再请言路上合力建言。这样子,如果有王爷在内主持,或者可望成功。即或不成,也可以让心存叵测者有所顾忌。”
善耆不好意思说他书生之见。因为王照好出奇计,十策之中能有一策可用,必是好的,如果话太率直,扫了他的兴致,会少个智囊,因而故意装得很严肃地说:“兹事体大,小航,你得给我敷余的工夫。”
“当然,当然!请王爷细细思量!”
“细思量来细思量。”善耆顺口就唱,“亚似陈平王小航!”煞住尾音,起身说道:“下楼去吧!我请你吃正阳楼都没有的金毛紫背的大螃蟹。”
民政部属下只有工巡捐局,已无工巡局。工巡捐局职掌花捐、烟馆税、营业税、车捐等等杂税,充作巡营的饷项,至于工巡局,从三年前就没有这个名称了。
原来自拳匪之乱,京师的秩序极坏,因而仿照袁世凯在天津的办法,招收散兵游勇,改设巡警,保护市面,兼办道路修治的工程,定名为“工巡总局”。光绪三十一年工巡总局升格为巡警部,新官制订定颁布,巡警部又改为民政部,下辖内外城巡警总厅,但除了官文书以外,一般人口头上仍然习沿旧称,不管是总厅还是分厅,都叫作工巡局。
管辖地安门一带的分厅,是内城三分厅中的中厅,主官的职称是知事。中厅知事杨伯方是正途出身,当是当的新官制之下的官,向往的却是旧官制中巡城御史的威风——未有工巡局以前,京师地面分为五城十坊,由五位职掌“平其狱讼,诘其奸慝,弭其盗窃”,兼管赈恤,稽察街道、沟渠、栅栏、房舍,权柄极大,刚正不阿,恰足成为豪门恶奴的克星。有个嘉庆年间天下皆知的故事:曾国藩同乡前辈的谢振定,嘉庆元年当东城巡城御史,出巡时遇见有辆极华丽的蓝呢后档车,绝道而驰,吓得行人纷纷躲避。谢振定命左右将这辆车拦住,问起车主,是和珅宠妾的胞弟,而身分仍只是相府家人。谢振定久知此人恃势横行,道路侧目,久已想惩治他了,如今自投罗网,岂肯轻饶?当街一顿板子打过,又以“违制乘车”,将那辆后档车架火烧毁在王府井大街上。
其时高宗虽已内禅,做了太上皇帝,而大权依然在握,所以和珅的势焰亦一仍其旧。嗣皇帝内心极嘉许谢振定的不畏权贵,但却不能不秉承太上皇帝的“敕旨”,命谢振定“指实”,如何“违制乘车”。车都烧掉了,何能“指实”!因而得了革职的处分!直到嘉庆四年“和珅跌倒”,方始起复。
杨伯方心仪前贤,很想做个风骨棱棱的“巡城御史”,而地安门外多的是内务府官员与太监,正好考验他的风骨。不过,他没有想到,考验他的不是太监,更不是内务府官员,而竟是本部堂官的肃王善耆。
“孙敬福那件案子,你老哥要帮帮他的忙!”
听一位亲王称他“老哥”,杨伯方不免有些受宠若惊,要他偏袒孙敬福,却又大起反感。在这种复杂的心境之下,就不知何以为答了。
善耆为人一向谦下,便又说道:“你这也算帮我的忙!”
“不敢,不敢!”杨伯方定定神说,“这件案子,实在为难,颇有爱莫能助之势。”
接着他谈了案情。孙敬福在地安门外马尾巴斜街买了一座房子,房主先典后卖,而割产实出于无奈。典契上原就载明,到期无力赎回,可以付息展限,而孙敬福乘人于危,非逼着房主赎回不可。结果找价卖断,当然找是找不足的。
孙敬福已然占了便宜,犹不知足。原来房主自己留着两间住房栖身,而孙敬福由于四四方方的基地,缺了一角,不成格局,所以得寸进尺地还要以低价买这两间屋子。房主苦求加价,孙敬福置之不理,将公用的一条夹道封住,断了人家的出路。房主忍无可忍,跳墙而出,告到杨伯方那里,已经饬令孙敬福必须将夹道启封,逾期不理,派巡警去打通那条夹道。
“回王爷的话,限期快到了,到时候孙敬福不理,厅里又不派人去启封,不但威信扫地,从此号令不行,房主进出无路,一定还要来告。王爷倒想,那时又怎么办?”
“话倒也是实情。”善耆说道,“釜底抽薪,只有劝他们和解。”
“和解不是单方面的事,孙敬福倘肯照市价买人家房子,房主自无不卖之理!”
“不公,不公!这件事别找孙敬福,找了他,就不够意思了。”
杨伯方反感益深,而且颇为困惑,不知道他何以要这样子卫护孙敬福。口虽不言,脸上却并不掩饰他不满的表情。
善耆自然看出来了,知道不说明其中的作用,杨伯方不会就范,因而微微透露了一些秘密。
“跟你实说吧,你这也算帮皇上的忙!我要让孙敬福见个情,好教他好好儿侍候皇上。你老哥明白了吧!”
懂是懂了,心里却颇为不服,不过为了顾全大局,不能不想办法。思索了好一会,有了一个计较。
“只有设法补偿。”他说,“我替原告在厅里补个杂役的名字,叫他把房子卖了,另外赁屋住。”
“好,好!这很妥当。就请老哥费心赶紧办吧!”
于是,杨伯方派人跟房主去谈,自无不允之理。孙敬福不意官司打输了,又反能如愿以偿;又觉意外的是,杨知事一向喜欢与太监作对,何以前倨后恭,出尔反尔?
细一打听,才知道是肃王的大力斡旋,当然心感不已,特意请了一天假,穿上他的六品服饰,备了孝敬的礼物,到了肃王府去谒见。
又有一个意外,门上传谕,在新书房接见。所谓新书房,便是东花园那座小洋楼的最上层。等孙敬福磕完头道了谢,善耆说道:“孙小胖子,我问你句话,你可要实说。”
“是!”
“我问你,你在皇上寝宫里当差,是不是身上带着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