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续这才想到,陆润庠是吏部尚书。官员失职惩处,都交由吏部议奏,此案的两造,是他的小同乡,还可能沾亲带故,别有渊源,如果由他来拟处分,公私不能两全,是个绝大难题,所以会有这等关切的神情。
他的难处是了解了,却无能为力,“我看总要交部吧!”世续答说,“反正交部的案子该怎么办,会典有明文规定,错不到哪里去的。”
陆润庠看他口风甚紧,不便再往下追问。不过,世续却由于陆润庠的态度而有了了解,这一案以不交部为宜,因为照陆润庠的处境,恐怕处置难得其平。
不过,这是他心里的想法,并不愿说出口,只觉得这个折子应该压一压,还是要把纠纷的真相彻底弄清楚再行面奏,才是正办。
“也好!”奕劻接纳他的意见,“我想还是劳你的驾,找吴蔚若细谈一谈,明天一早再商量好了。”
于是这一天进见,便以尚需彻查真相为理由,奏明慈禧太后,暂时不作处置。退值之时,奕劻面约袁世凯晚间小酌,要私下谈一谈杨崇伊。
“我真有点不明白,陶斋似乎跟杨莘伯结了很深的怨。是为什么?”
“不必一定有私怨。陶斋喜欢结交名士,而名士莫不以为杨莘伯该杀的!”袁世凯说,“这就够了!”
“若说为了取悦名士而下此辣手,未免过分。”奕劻心想,杨崇伊在戊戌政变时,跟袁世凯过从甚密,也许愿意救他,便即问道:“我看还是交部吧?”
“交部自然可望减轻啰?”
这是必然的。照会典明载:交部处分,共分三等,最轻的是察议,其次是议处,最重是严加议处。如果原参请求议处,奉旨察议则从轻,奉旨严议便需加重。如今奏请将杨崇伊革职,永不叙用,并逐回原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已是重得无可再重的处分,然则奉旨交部,自必含有减轻的意味在内,否则,大可径自朱批,何必交部?
“是的!”奕劻索性说明了,卖他一个交情,“我就是想先问问你的意思。杨莘伯,你们也是有交情的。”
“多谢王爷!”袁世凯答说,“不过,我跟杨莘伯交情不深。我是怕上头另有意见。”
这是指杨崇伊曾有奏请训政之功,慈禧太后或有矜怜之意。奕劻深深点头,说了句:“那就面请朱批好了!”
“是!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话虽如此,上头如果问到,不能没有话回奏。”奕劻问道,“你看,是不是先要商量一下呢?”
“我看,只王爷跟我的说法最好一致,别的人就不用管了。”
“好!你看应该怎么说?”
“这一案情节不一样,所参是否过苛,不无可议。”
奕劻点点头。看起来袁世凯还是偏向杨崇伊,他心里有数了。
“这一案的情节不一样,所参是否过苛,不无可议。”奕劻紧接着说,“不过恩出自上,臣等不敢擅拟。皇太后、皇上以为应加严惩,请朱批照行,否则交部议处。”
“像这样的情节,真正少见!杨崇伊果然是这样子可恶,当然应该交地方官严加管束。我怕折子上得太过分了。”慈禧太后问道,“苏州的京官很多,你们打听过没有?”
“是!”奕劻答说,“让世续跟皇太后回奏。”
于是世续膝行半步,抬头陈奏:“吴韶生的胞兄吴郁生,现任阁学,奴才昨天去问过他,他不肯多谈。只说他们是至亲,为小事结怨,痛心得很。冤家宜解不宜结,以他的处境不便多谈。”
“另外呢?问过别的苏州人没有?”
“先就问过陆润庠,他说,家信中谈过这件事,不过不详细。奴才问他,究竟谁是谁非,他说,当然是杨崇伊不对。”
“杨崇伊不对,那是谁都知道的,不然江南的督抚也不至于这样子严参。”慈禧太后又说,“你们怕得罪人,吏部尚书陆润庠是他们苏州同乡,更加为难,所以要我来批。倘是交部严议,大家商量着办,总不至于让人委屈到哪里去;如今打我这里就定案,要嘛准奏,要嘛就减轻,一点儿腾挪的余地都没有。如果准奏,杨崇伊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倘或交部,说是不能再严,必得从减,保不定杨崇伊倒又是情真罪当,朝廷持法,不得其平,关系也实在不浅。你们想,我能不慎重吗?”
这一番宣示,连袁世凯都衷心佩服,臣下的肺腑如见,正就是慈禧太后所以至今能掌握大权不坠的缘故。不过“你们怕得罪人”这句话,有一个人却心有不服,那就是这天销假上朝的张之洞。
“江督苏抚会奏严劾杨崇伊一折,臣今天入直方知其事。臣愚,以为姑不论督抚参司道,向无不准之例,即以杨崇伊所作所为而言,曾侍清班,又列台谏,而当闭门读礼之时,干预如此卑鄙龌龊的外务,岂止玷辱士林,贻羞朝廷?真可谓之无君无父,无法无天!此而不加严惩,伦常官箴,世道人心,哪里还整顿得起来?以臣之见,仅如江督苏抚所请,已从末减,革职交常熟地方官严加管束,亦犹是保全之道,臣请皇太后、皇上宸衷独断,准如所请!”
君臣上下,听了张之洞的话,无不动容。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想来皇帝亦是主张严办的,就这么批吧!”说着,顺手拈起朱笔,往旁边一递。
这是让皇帝亲笔朱批之意。他的精神很委顿,不过写几个字还能胜任,接过笔来,批了八个字:“着照所请,该部知道!”
“该部”是指吏部,照军机办事的规制,除咨请内阁明发以外,需先通知吏部。这天陆润庠正好在衙门里,一看军机处抄送的原奏,大为骇异,随即命人誊了一个副本,带在身上,套车去访吴郁生。
吴郁生住在宣武门外阎王庙街,原是岳钟琪的故居,园亭虽小,结构精致。他家本素封,几次主考放的又都是好地方,所以境况优裕,闲来摩挲古董,品题书画,颇享清福。可是这一阵子心境很坏,就为的是杨崇伊无端骚扰,至亲成仇,恐有后患。
此时听门上来报,陆润庠相访,赶紧迎了出来,一看他的脸色,便知有很严重的事发生了。
“蔚若!”陆润庠把抄件递了过去,“你看!”
吴郁生接来看完,连连顿脚嗟叹,“糟了,糟了!”他说,“结成不解之仇了!”
“这必是端陶斋的主意!杨莘伯虽可恶,处分亦未免太严厉了一点。”陆润庠紧接着说,“蔚若,我们苏州人都还是明朝留下来的想法,只当‘吏部天官’的权柄大极!哪知道现在上有军机,更有太后,而况原奏既未交议,吏部根本不知其事。我怕我们苏州人会误会,是我偏袒府上,跟杨家过不去;甚至杨莘伯本人或许都有芥蒂,以为我袖手旁观,存心要看他的笑话。总之,我们两个现在都处在嫌疑之地,休戚相关,该商量商量,怎么化除误会。你道如何?”
吴郁生觉得他的顾虑近乎多余,但既有“休戚相关”的话,不便异议,所以点点头说:“要化除误会,要化除误会。如今亦只有尽其在我了。”
“一点不错,为今之计,只有尽其在我。事情已经成了定局,无可挽救,我想该尽快通个消息给杨莘伯,让他好有个预备。”
“那就要打电报回去。”
“当然!”陆润庠问道,“你看是直接打给本人呢,还是托人转告?”
吴郁生想了一下答说:“自然以托人转告为宜。不过这个人不大好找。”
将彼此在苏州的亲友,细细数过去。终于找到了一个人,姓姚,跟杨崇伊常有往来,与吴、陆二人也很熟,决定托他转告。
于是,吴郁生走到书桌后面坐下,揭开墨盒,取张素笺,提笔写了姓姚的在苏州的地址,略一沉吟,写下电报正文:“烦即告越公,参案奉朱笔,处分如瓶斋。”下面署名“凤蔚”。
“越公”是隐语,隋朝杨素封越国公,此指杨崇伊。“瓶斋”是翁同龢的别号,“处分如瓶斋”是说杨崇伊亦如当年翁同龢之获严谴,开缺逐回原籍,交地方官编管。“奉朱笔”意示未交部议,为陆润庠表白,并非不肯帮忙,是根本帮不上忙。最后“凤蔚”二字,骤看一个名字,其实是陆凤石、吴蔚若两个人。这个电报在局外人看,不知所云,亦就无从猜测,陆润庠觉得很妥当,随即派跟班送到电报局去发,比照吏部特急官电办理,限傍晚之前到苏州。
“这是哪一天的事?”王照问说。
“就是今天!刚出炉的新闻。”
“怪不得!”王照笑道,“到得明天此时,通国皆知了。”
“江南,只怕只有上海才知道。”
“不!”王照摇摇头,“《申报》的访员,今天会照抄邸抄打电报到上海,明天一早见报,至迟中午,苏州就都知道了。”
“那时候,杨莘伯不知是怎样一副嘴脸?”善耆笑着举杯,“这段新闻,值得浮一大白吧!”
“太值得了!”王照满引一杯,换个话题问,“皇上的病情,想来有起色?”
“唉!”善耆突然重重地叹口气,“你别问这个!喝酒吧。”
王照却不死心。皇帝的病不能问,便问:“太后呢?”
“总是闹肚子,好好坏坏的,谁都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太后的痢疾,是从夏天起的,既然一直不好,何以内奏事处没有给太后请脉的方子。莫非是讳疾?”
“你知道了,何必还问?”
“太后的万寿又快到了!”王照也叹口气,“皇上又有的罪受了!”
驻驾颐和园的第二天,慈禧太后饮食不慎,又闹肚子,召见军机时,很发了些牢骚。
“皇上的病越来越坏,头班张彭年、施焕的药,一点用处都没有,哪里是什么名医?我看有名无实。我这两天也很不舒服,可是不敢让头班请脉。”慈禧太后指名问道:“张之洞,你们平常有病痛,倒是请教谁啊?”
“臣家中有病,总请吕用宾来看,都很有效。”
“好吧!那就传吕用宾来诊吧!”
吕用宾与杜钟骏是第三班,两月一轮,还早得很,所以南宫有家富户,独子患了伤寒,专诚礼聘,吕用宾很放心地去了。不过宫中忽然传召,吕家即刻派车,连夜将他从南宫接了回来,过门不入,直奔颐和园待命。
请了脉,开了方子,才得回家,补睡一觉。好梦正酣时,为人推醒,“快,快!”他的姨太太说,“张中堂打发人来请,请你马上就去,只怕老太后的病有变化。”
听得最后一句,吕用宾大吃一惊,将残余的睡意驱得一干二净,坐在床沿上怔怔地只是发愣。
“怎么啦!你倒是下床啊?”
“不会啊!”吕用宾自语着,“药不会用错的!怎么说是病势变了呢?”
“那是我胡猜,你快点吧,到了张中堂那里就知道了。”
“什么?”吕用宾问,“是到张中堂家,不是进宫?”
“谁跟你说进宫了?”
“嗐!吓我一大跳。”吕用宾透了口气,“必是张中堂有话要问我!”
果然,是张之洞有话要问。原来吕用宾脉案上有“消渴”的字样,慈禧太后很不高兴。
“吕大夫!”张之洞沉着脸说,“太后也读过《史记》《汉书》、唐诗,知道‘文园病渴’那个典故。她问我:‘吕用宾说我消渴,我从何处得消渴病?’我竟无词以对。”
吕用宾真如俗语所说的“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用心思索了一会,方始记起,“必是口渴之误。”他说,“泄泻必口渴,一定之理。”
“口渴怎么会写成消渴?供奉御前,何可如此漫不经心?”
吕用宾听他是教训的口吻,未免反感,当即答说:“一时笔误,也是有的。”
“如果早个几十年,这一字之误,可以断送你的一生!”
语气虽仍然严峻,但却出于善意,吕用宾不再跟他抬杠,只是辩解:“脉案上有笔误,不过药是好的!太后的痢疾,我有把握,三服必可大安,以后只要少进油腻生冷,亦不至复发。”
“你真的有把握?”
“有。”
“那好,你明天仍旧照常侍候好了。”
果然,吕用宾的药很有效验,亦就因为如此,慈禧太后不再追究误口渴为消渴这个涉于不敬的错误。
皇帝的病则正好相反,不但没有起色,而且更似奄奄一息的模样。这一半是忧急所致:自顾支离的病骨,不知如何得以应付太后万寿的繁文缛节。每一想起侍膳听戏,从早到晚一站就是一整天,头晕目眩,冷汗淋漓,而仍不能不咬紧牙关、强自撑持的情形,便觉心悸。而更坏的是,今是万万撑持不下去了!不知是在勤政殿上,还是戏台前面,一倒下来,也许就此不起。皇帝做到这个份儿,想不自怜而不可得,所以这一阵子每每涕泗横流地说:“皇太后的好日子快到了,我病这么重,不能给皇太后行礼,怎么办呢?”
这话传入慈禧太后耳中,不觉恻然,便找荣寿公主来商量,应该如何体恤皇帝。
“只要他有那么一点孝心就够了,能不能给我行礼,我倒不在乎。不过,如今爱造谣言的人更多了,倘说平时照常办事,到了我生日,忽然不露面了,这可不大合适。所以,我的意思,皇上要请假,就得提早。”
荣寿公主听见“皇上请假”这句话,不由得想起溥儁在开封被逐出宫时,有人控告他是“开缺的太子”,同是新鲜话头。不过,皇帝一请了假,只怕再无销假的时候,此事关系忒重,她不能表示意见,所以默然不答。
慈禧太后让荣寿公主陪了她四十多年,当然深知她的心情,沉默不是默许,而是不赞成的表示,因而问道:“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好法子?”
“没有!”
“连你都想不出好法子,那就真的没有好法子了。我看还是照我的主意办吧!”
“是!”荣寿公主忽然想到,不得已而求其次,应该留下一个伏笔,“先让皇上好好儿将养几天,到得老佛爷大喜的日子,皇上精神好了,照常给老佛爷行礼。”
“那当然!娘做生日,没有儿子磕头,那个生日再热闹也没有意思。”慈禧太后停了一下说,“就从十月初一起吧!你把我的意思说给皇上。”
“是!”
于是荣寿公主衔命到皇帝寝宫去传懿旨,一路上想好了许多慰勉的话,但当到达皇帝寝宫时,突然发觉跟随的太监中,有崔玉贵,有小德张,还有敬事房的太监,恍然憬悟,自己亦被置于监视之下了!
因此,她所打的腹稿,几乎全用不上,只是平平静静地宣示了慈禧太后的“德意”,随即退出。覆命途中特意攀登万寿山最高处的佛香阁,至至诚诚地烧了一炷香,默祷菩萨保佑皇帝,就在这几天中恢复精神,能赶上太后万寿之期,率领王公大臣朝觐祝嘏。
按照惯例,慈禧太后由颐和园返驾,总是坐船到西直门外的广源闸,再换乘鸾舆回宫。临行前一天特为叮嘱:皇帝不妨坐轿先走,不必乘舟随侍。为的是皇帝可以节劳,亦是一番体恤的德意。
从排云殿前下船,慈禧太后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万寿山,忽然说道:“皇上病重,我们这趟回去,恐怕一时不能到这里来了!”
侍立在她身旁的,一面是瑾妃,一面是荣寿公主,都默不作声——这不算不敬,凡是太后、皇帝有这种令人不敢赞一词的话,容许左右保持沉默。
“天气可真是好。”慈禧太后又说,“回头上了岸,咱们到万甡园逛逛去。”
“是!”瑾妃与荣寿公主同声回答。
“可惜!挺好的两只象,竟会饿死!这件事,我亦不知道应该怪谁。”
原来所谓“万甡园”这个名称,即由这两头象发端而来。端方考察宪政回国,带来两只象,一只狮子,贡献慈禧太后,本意可养在颐和园中,而李莲英认为不免危险,大加反对。其时农工商部正利用西直门外一处荒凉已久,来历已难稽考,只知习称为“三贝子花园”的一大片官地,创建“农事试验场”。除了数十亩稻畦麦田之外,还搜罗了各地的奇花异果,试为种植,如今为了安顿这两象一狮,索性扩大规模,植物之外,辟地豢养动物;又建了好些亭台楼阁,作为游憩眺望之所。落成之后,敬奉两宫观赏,慈禧太后将最宏敞的一座洋楼,题名为“畅观楼”。上年夏天来过好几次,而这一年,却还只到过一次,但两头象已经饿死了。
“问内务府,说是洋人喂养得不好;也有人说,洋人要加这两只象的口粮,内务府不肯,以致慢慢儿饿死了。那两个洋人是跟农工商部订了合同的,期限未满,硬争着要照合同拿薪水。”慈禧太后紧接着说,“说不定那两只象就是洋人弄死的,为的好白得一笔薪水回国。洋人真不是好东西!”
“其实喂象又何必请洋人,咱们从前不也有象房吗?”荣寿公主又问,“听说象房里喂的象,还食三品俸禄呢!不知道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慈禧太后说,“那些象全通灵性。”
于是,慈禧太后大谈道光以前象房中的故事,象奴如何哀恳象为他故意阻道敛钱,象如何会知道象奴侵吞了它的俸禄而以恶作剧作为惩罚等等。就这样兴致勃勃地一直谈到西直门外的广源闸,舍舟登陆,照例先到万寿寺拈香,然后率领宫眷去逛万寿寺以东的万甡园。
这时早有内务府的人作了紧急通知,尽驱游人,以便接驾。慈禧太后进园穿廊右行,过了一道小溪,在一座八角亭前停了下来。
这座亭子极大,其实就是一个兽圈,亭分八方,竖着顶天立地的铁栅,禁系着八种猛兽,狮子、老虎、黑熊、金钱豹、野牛、黄狼,还有一只角的犀牛。
不知是忽发童心,还是有意要表示她胆大,慈禧太后走得贴近了铁栅,一头闪着碧眼的老虎突然扑了上来,将李莲英的脸都吓黄了。
“老佛爷,”他喘着气说,“把奴才的胆都吓碎了。请往后站吧!”
“有铁栅在,怕什么?”
话虽如此,禁不住宫眷们也苦劝,慈禧太后便往后站站,看够了又往左走,那里是沿靠构筑一排兽舍,斑马、梅花鹿、印度羊,有丑有妍,千奇百怪,慈禧太后一面看一面问,将个内务府出身的“农事试验场监督”问得张口结舌,无词以对。慈禧太后倒未生气,只笑笑说道:“你还得多念点儿书!”
看完走兽看飞禽,看完飞禽又看家畜,慈禧太后的腰脚甚健,而李莲英却深以为苦,几次相劝:“别累着了!息息儿吧!”慈禧太后置之不理。
不但不理,而且每当他落后时,必定问一声:“莲英呢!”害得李莲英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了上来,却又没事——谁都看得出来,慈禧太后是有意给李莲英找麻烦。
一踏进殿门,庆王奕劻便是一愣,御案后面坐着的,只是慈禧太后,皇帝呢?他在想,十月初一太庙时享,皇帝是行礼去了?一个念头还未转完,已想起早有上谕,是派恭亲王溥伟恭代行礼。那么,皇帝何以不陪太后一起御殿?
“皇上的病又添了!”慈禧太后说,“让他息几天。”
“是,”奕劻毫无表情地答应着,随即将手里的黄匣子捧上御案,“达赖喇嘛另有呈献皇太后,恭祝万寿的贡物,请懿旨,让他哪一天进呈?”
“皇上不是要赐宴吗?”慈禧太后问道,“定的哪一天?”
“十月初六。”奕劻欲言又止地,但终于说了出来,“请懿旨,是不是要改期?”
“改期?”慈禧太后诧异地问,“为什么?”
“奴才怕到了那一天,皇上还得将养,不能驾临紫光阁亲自赐宴,就不如改期为宜。”奕劻紧接着说,“这一次达赖喇嘛为了觐见磕头,觉得很委屈似的,英国又拼命在那里拉拢示好,前天英国公使朱尔典去拜他,说是谈得很投机,这种情形可不大好,奴才几个商量,要请皇太后、皇上格外优容,以示羁縻。不赐宴则已,赐宴务必要请皇上亲临。”
“你说的话,我可不大明白。达赖喇嘛不是一向跟英国不对吗?”
“那是以前的话,现在英国拼命在他身上下工夫,当然就回心转意了。”
“这可见得咱们派的人无用,不然,英国人怎么插得进手去。”
“是!奴才已经告诉达寿、张荫棠留意。”奕劻停了一下又说,“赐宴要请皇上亲临,就是达寿跟张荫棠从达赖喇嘛那里得了口风,特为来跟奴才说,务必奏明,俯准照办。”
慈禧太后想了一会说:“现在也不能说,皇上到时候一定不能到紫光阁,改期的话,不好措辞。至于他另有贡品,让他十月初九进呈,我会好好儿安抚他。”
这意思是相当明显的。十月初六紫光阁赐宴,皇帝多半不会亲临,慈禧太后已在筹思补救之计了。不过,这个看法如果不错,太后万寿又将如何?莫非皇帝也不来朝贺?
这是个绝大的疑问,也是个绝大的变化!袁世凯认为皇帝的病如真已加重,固然应该赶紧作最坏的打算,倘或病势如常,而慈禧太后忽然作此表示,真意何在,更非立即探明有所因应不可。
奕劻完全同意他的见解,于是以请屈庭桂治病为名,将他延入王府,在内书房跟袁世凯一起跟他见面。
“皇上的病到底怎么样了呢?”奕劻问说,“你是每天进宫请脉的,一定比谁都明了。永秋,你务必跟我说实话。”
“在王爷跟宫保面前,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敷衍的话。皇上的病,当然轻了!呼吸慢慢恢复正常,腰痛亦减了,遗泄亦少得多,不过尿里检验出来,还有蛋白质,这是腰子有病的明证。不过并不算很厉害!”
“你今天请脉了没有?”
“请了。”
“你刚才说的情形,就是你今天亲眼目睹的?”
“是啊!”屈庭桂不由得眨眼,不解奕劻问这话的意思。
“永秋!”袁世凯问,“照你说,皇上的病不碍?”
“不碍!”屈庭桂答说,“可是,要能安心静养。”
“那么太后呢?”袁世凯又问,“经常闹痢疾,也不碍吧?”
“我没有替太后看过,不敢说。不过,到底七十四了!老年人的心脏总要差一点,也容易中风。至于痢疾,要看情形,不能一概而论。”
袁世凯点点头,看着奕劻问:“王爷还有什么话要问?”
“一时也想不起。想到了再说吧。”奕劻又说:“永秋,咱们这会儿所谈的情形,你搁在肚子里好了。”
“是,是!”屈庭桂急忙答应,“我知道轻重。”
“如果皇上的病势有变化,或者在内廷听到什么有关系的话,请你随时来告诉我,或者告诉袁宫保也是一样。”
“是!”
“劳驾!劳驾!我就不留你便饭了。”
这是暗示可以告辞了。屈庭桂随即站起身来,奕劻却又喊住他,亲自打开红木镶螺钿的橱门,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珍玩,他挑了一只金表,连装潢得极讲究的盒子,一起递给屈庭桂。
“这是英国公使朱尔典送我的一个表,专为跑马用的,”他指点着说,“这里有个钮,一按,秒针就不动了,我想,你数脉搏倒挺用得着!”
“太用得着了!多谢王爷。”屈庭桂恭恭敬敬地请个安,告辞而去。
“王爷,”袁世凯的神色变得很兴奋,很郑重了,“事情已经很清楚!我有一句肺腑之言,上达王爷。”说着,回头望了一下。奕劻知道他的用意,喊一声:“来啊!”
一名听差应声而进。奕劻吩咐,如有下人,一律退出垂花门,并责成他在门外看守,任何人不准进入。
于是袁世凯自己移张红木圆凳,与奕劻促膝而坐,轻声说道:“事情很清楚了,太后绝不能让皇上死在她后头,一旦龙驭上宾,后事如何?”
“照同治十三年十二月的例子,太后总得召集御前会议,问问大家的意思吧?”
“是的,我是请问王爷的意思。”
“我主张立长君。”奕劻毫不考虑地说,“让溥伦来干!”
“不!”袁世凯说,“王爷为什么就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搬到宁寿宫去纳福?”
一听这话,奕劻目瞪口呆,好半天说不出话,脑子里不期而然地浮起高宗内禅以后的种种传说。可是怎么也不能把自己跟嘉庆元年以后的高宗并合成一个人。
“慰庭,”他终于开口了,“这怕不行!”
“何以见得?”
“我是疏宗。”
“嗐!王爷怎么妄自菲薄呢?”袁世凯说,“仁宗跟庆僖亲王是同母兄弟。当初的身分、教养完全相同,只为仁宗长了两岁,所以得承大位,这一系下来,至今上而绝。那就该回头由庆僖亲王一系继统,才算公道。”
如说由庆僖亲王永璘一系继统,则皇位应该落在载振身上。奕劻做梦也没有想到,袁世凯会有这样一种说法,真所谓匪夷所思,连当事者都觉得说不过去。
“慰庭,你的好意,我父子感激至深,不过这件事怕办不通。”
“怎么办不通?请教王爷!”
“第一,你的说法,于古无征……”
“有征,有征!”袁世凯抢着说,“宋朝自太祖驾崩,兄终弟及,帝系从太宗传到南渡以后的高宗,以下自受禅的孝宗开始,就又是太祖的子孙做皇帝了。”
“孝宗是太祖的子孙?”奕劻惊讶地,“我倒不知道。”
“有书为证,不能瞎说的。”
书架上现成的一部二十四史,袁世凯抽出《宋史》的第一本,翻到《孝宗本纪》,看都不看便递了给奕劻。果然,书上记载得明明白白,孝宗是太祖的七世孙,秦王德芳之后。
这使得奕劻有些动心了!不过知子莫若父,载振望之不似人君,又有杨翠喜那一重风流公案,必难服众。所以仍是摇摇头说:“不必,不必!徒然落个话柄,何必?”
“王爷是怕有人不服?”
“是啊!”
“为何不服?如今是择贤,振贝子哪一点不如他人?当然要反对总可以找理由,这不妨事先疏通。”袁世凯停了一下又说,“当年世宗即位,弟兄之间还不是个个不服?但有隆科多在,还不是只好俯首称臣。”
雍正之能入承大统,得力于隆科多以步军统领掌握着两万禁军,袁世凯以此作譬,是以隆科多自拟。
奕劻心想,袁世凯虽已不在北洋,但所练的六镇新军,除铁良统制的第一镇,由旗丁编组,指挥不动以外,此外五镇,都能直接间接地调度。他手下的第一员大将段祺瑞,现任袁世凯嫡系的第三镇统制,驻扎保定;驻南苑的第六镇,本由第三镇所孳生,实际上亦由段祺瑞在指挥。一旦有变,要求驻畿南的第二镇、驻小站的第四镇、驻山东的第五镇按兵不动,作壁上观,是袁世凯绝对可以办得到的事,然后以一镇对付铁良,一镇控制京城,何愁大事不定?
想到这里,奕劻的雄心陡起,不断搓手吸气,自我鼓舞了好一会,方始开口说道:“兹事体大!慰庭,得要好好筹画。”
“是,是!当然要好好筹画。不过也要快!”袁世凯说,“照我看,比较难对付的只有泽公!”
提到载泽,更激发了奕劻的进取之心,因为现任度支部尚书的载泽,想取奕劻而代之,已非秘密。想到载泽种种跋扈的情形,他不由得恨恨地说:“总有一天让他回家抱孩子去!”
十月初六紫光阁赐宴达赖喇嘛,皇帝果然未到;十月初九,在勤政殿进贡寿礼,慈禧太后亦未召见。正当达赖喇嘛满怀不快,决定吩咐从人收拾行李,打算尽快离京时,理藩部尚书达寿亲自来颁上谕,达赖喇嘛不愿跪接。直到说明是恩诏,达赖喇嘛方始勉强行礼听宣:
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达赖喇嘛上月来京陛见,率徒祝嘏,备抒悃忱,殊堪嘉尚,允宜特准封号,以昭优异。达赖喇嘛业经循照从前旧制,封为西天大善自在佛,兹特加封为诚顺赞化西天大善自在佛,其敕封仪节,着礼部理藩部会同速议具奏。并按年赉给廪饩银一万两,由四川藩库分季支发。达赖喇嘛受封后,即着仍回西藏,经过地方,该管官派员挨站护送,妥为照料。到藏以后,务当恪遵主国之典章,奉扬中朝之信义,并化导番众,谨守法度,习为善良。所有事务,依例报明驻藏大臣,随时转奏,恭候定夺。期使疆圉永保治安,僧俗悉除畛域,以无负朝廷护持黄教、绥靖边陲之至意。并着理藩部传知达赖喇嘛祗领钦遵!
这道恩诏另外备有一份满文译本,达赖喇嘛不识汉字,却通满文,仔细看完,认为并无暗示与班禅分治西藏之意,总算将多日以来所受的委屈消散了许多。
于是他说:“明天进宫拜生日,我还有一尊佛像送给皇太后。这尊佛像上,有我念的二十万卷经,功德甚大,太后虔心供奉,必能保佑她消灾延寿。”
“皇太后一定会很高兴。”达寿答说,“不过明天随班行礼,恐怕没有机会呈献。”
“如果明天不能面呈,就请贵大臣代为进献,不过亦需有一番迎佛的礼节。”
“当然,当然!”
“请问,明天文武百官替太后拜生日,是不是由皇上带领?”
“这,”达寿歉然地说,“我可实在无法奉答。皇上从十月初一起就不能起床了,不然初六紫光阁之宴,一定会亲临赐酒的。”
“照这样说,皇上明天就不能替太后拜生日?”
“大概是。”
“那么是谁带头行礼呢?”
这一下将达寿考住了。在他的记忆中,从无皇太后万寿皇帝未能率领王公大臣朝贺的情事,因而亦就无从回答,只含含糊糊地说:“那要看当时的情形,事先没法儿知道。明天有我在那里照料,大师不必担心。”
话虽如此,达寿自己却很担心,因为西藏的局势动荡不安,朝廷寄望于达赖喇嘛回拉萨后,能够安抚藏民,力御外侮,仍奉朝廷的正朔,而达赖喇嘛被迫行了跪拜之礼,却还不能见到皇帝,内心异常愤懑。如果明天皇帝能率百官上寿,达赖喇嘛就必然会质问:时隔五日,何以紫光阁赐宴,皇帝就不能亲临?这话很难回答,得细心看看当时的情形,想法子找个能够搪塞得过的理由。
因此,达寿在半夜里便即起身,赶到西苑,曙色未透,但内务府的官员已经忙忙碌碌在预备这天的庆典了。他拉住新补的内务府大臣景沣,悄悄问道:“皇上会来不会?”
“这会还不知道,不过,听说已传‘四执事’侍候龙袍了。”
专管御用衣帽鞋袜的太监,通称“四执事”,传龙袍侍候,自然是要来朝贺。达寿便赶到中海,一进东向的宝光门,只见仪鸾殿外的来薰门前,已有掌“起居注”差使的翰林在当班了。
其中有一个是达寿的熟人,即是以参瞿鸿禨而名闻海内外的恽毓鼎,便唤着他的号问:“薇孙,皇上今天会来给皇太后行礼不会?”
“怎么不会?当然会。”
“不是说皇上病得很厉害吗?”
“那就不知道了!”恽毓鼎淡然说道,“不过,南书房的翰林谭组庵,昨天还看见皇上在瀛台前面的迎薰亭蹓跶。”
就这时有理藩部的司官来通知,达赖喇嘛已到。达寿急忙赶了去招呼,安顿略定,再翻回来时,听说皇帝已经从瀛台步行而来,只等吉时一到,便即行礼。
同时,达寿发现便门未曾关严,很有些人在缝隙中张望,于是他也挤了上去,悄悄向里窥望,只见身御龙袍的皇帝,两只手扶住太监的肩,双足不断起落作势,当然是舒舒筋骨,以便行那三跪九叩的大礼。
不久,来薰门开了,出来一名挺胸凸肚的太监,正是将取李莲英而代之的崔玉贵。站在汉白玉石的台阶上,歪着脖子扬着脸,用既尖且锐的左嗓子喊道:“礼部堂官听宣哪!”
礼部尚书溥良、左侍郎景厚、右侍郎郭曾炘,急忙赶上前去,向北跪倒,半低着头;所有的王公大臣亦都垂手肃立,静听宣旨。
“奉懿旨:皇帝卧病在床,免率百官行礼。”
崔玉贵的声音极高,没有一个人觉得不曾听清楚。然而何以有此懿旨?人人感到意外,相顾错愕,噤不能言。而就在这沉寂如死的霜风晓阴中,突然听得来薰门内嗷然一声,凄厉无比,令人毛骨悚然。
来薰门很快地合上了。但皇帝的哭声若断若续,依旧隐约可闻。
贺寿的戏在未正就散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许多人记得,光绪十八、十九两年太后万寿,每次都唱七天戏,辰时开锣,唱到“电气球”大放光明,总在四十刻左右。有一天甚至到亥时方散,三庆、四喜、春台、和春、嵩祝五大徽班轮着唱,费时五十一刻之久。
何以散得这么早?只为慈禧太后的肚子又吃坏了,坐不了多少时候,就要起身“更衣”,一去一来,奉旨入座听戏的王公大臣跪送跪接,不胜其烦,连慈禧太后自己都觉得好没意思,因而才传旨散戏。
“这干什么呢?”慈禧太后却又闲得无聊,尤其是在福晋命妇辞宫以后,颇有曲终人散的凄凉。
谁也无法回答她的话,万寿正日的下午,自然是听戏,谁也不曾想到该预备些可供她消遣的玩意,所以面面相觑,都是一脸的尴尬。
最后是李莲英出了个主意,“老佛爷不是要照一幅‘行乐图’吗?”他说,“照相的侍候了好些日子了。”
这倒提醒慈禧太后了——前几天庆王奕劻奏报,普陀峪“万年吉地”岁修完工,慈禧太后由普陀峪想到普陀山,那是观音得道之地,便说要扮作观音大士,照一幅行乐图。当时说过丢开,如今既有照相的在侍候,何妨就以此消遣?
“说照相要阳光好,这会儿行吗?”
“不相干!在屋子里照,有阳光没有阳光都一样。”
“在屋子里照?”慈禧太后问道,“屋子里哪来的紫竹林?哪来的九品莲池?”
“用砌末!全都预备好了。”
“好吧!咱们照几张。怎么个照法?”慈禧太后紧接着说,“得要善才龙女,还要个护法的韦陀。”
“都有了!”李莲英答说,“四格格扮龙女,奴才妹子扮善才,奴才托老佛爷的洪福,扮一尊韦陀,也沾点儿仙气。”
“那就扮吧!”慈禧向荣寿公主笑道,“刚才听别人唱戏,这会儿我可要扮戏给你们看了。”紧接着笑容一敛,“这可是一件极正经的事,打水来洗手。”
于是,李莲英主外,传照相的来布置“紫竹林”;荣寿公主主内,侍候慈禧太后做僧家装束,身穿大红平金的袈裟,头戴垂着两条长飘带的毗卢幅,足踏土黄缎子的云头履。由于慈禧太后是张长隆脸,扮出来宝相庄严,荣寿公主不由得恭维:“活脱儿的观世音菩萨!”
善才龙女也扮好了,一个捧净瓶,一个捧紫金盂,夹辅着“观世音”来到仪鸾殿以西的庆云堂。只见李莲英一身红靠,就像这天寿戏中杨小楼在《挑华车》中所扮演的高宠。
包括慈禧太后自己在内,看他这副打扮,都忍不住想笑,然而毕竟忍住了。李莲英自己也有些忍俊不禁,赶紧低着头,双手合十,做个致敬的姿态,掩饰他脸上不甚庄重的神色。
“都预备好了没有!”
“预备好了!”
“是他照吗?”慈禧太后指着跪在地上,一个穿蓝布夹袍、戴红缨帽的中年汉子问。
“是!”李莲英答说,“他叫佟五,在后门开照相馆,是他们这一行的好手,以前也侍候过差使的。”
慈禧太后点点头,踏入殿内,只见桌椅已经移开,拿戏中的砌末布置成“紫竹林”的样子:前面是个莲叶田田,荷蕖出水的池塘;后面衬一大块景片,画的万竿青竹,竹上还悬一块云头花样的金漆木牌,上书“普陀山观音大士”七字。
“老佛爷请这儿坐!”
荷池与竹林之间,有个两尺高的蒲团,李莲英引着慈禧太后坐下,安排善才龙女站在她右首。他自己在她左首站定,双手合掌做礼佛之状,随即有个小太监捧着“降魔杵”搁在他臂弯中间,越发像个韦陀了。
于是佟五拿黑布盖着头,凑在照相机后面对光、上片,再弄个铜盘,倒上好些白色药粉,让他的伙计捧着,方半跪着回奏:“奏上老佛爷,回头有一溜极亮的白光,规矩是要有这一溜光才能照相。请老佛爷别害怕,也别眨眼。”
“好了!别噜苏了!”李莲英呵斥着,“老佛爷又不是头一回照相。”
于是拿纸煤点燃药粉,一道白光过处,“普陀山观音大士”已摄入相机。佟五怕不保险,要求再照一张,慈禧太后也答应了。
就这一番折腾,消磨了半个下午,慈禧太后回到寝宫,问李莲英:“什么时候可以看照片啊?”
“今晚上就能看。不过,晚上送不进来。”
“那,”慈禧太后说道,“今晚上你回家去吧!明儿一早就把照片带来。”
“是!”李莲英退了出来,匆匆忙忙地赶着宫门下钥之前,离了西苑。
这下,太监之中,便数崔玉贵为首。只要李莲英不在,他就格外显得卖力,几乎寸步不离慈禧太后左右。到得上了灯,照例是看奏折的时候,崔玉贵把侍候笔墨的小太监支使开,一个人在书桌旁边照料。
这天的奏折很多,到二更天才看完,崔玉贵换了茶,绞上一把热手巾,慈禧太后擦了脸觉得精神一振,有了胃口,便即问道:“有什么吃的?”
“熬的香粳米粥,蒸的栗子面的小窝头,有锦州新进到的酱菜。”
“好!摆吧!”
于是一声招呼,很快地抬上两张食桌。小太监都知道崔玉贵喜欢一个人在慈禧太后面前当差,所以将食桌安排停当,不待吩咐,便都悄悄退了出去。
“这两天外面可有什么新闻没有?”慈禧太后一面吃粥一面问。
“有是有,奴才可不敢说。”
慈禧太后想了想说:“必是议论皇上的病?”
崔玉贵故意迟疑了一下,才轻轻答一声:“是!”
“怎么说?”
“都说皇上的病,怕是,怕是不好。万一有个……”
“万一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