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 > 《慈禧全传(全十册)》 > 正文 第十部 瀛台落日(下) 第2章

第2章

此言一出,满座默然。最后是庆王奕劻开了口:“不必多问了!我看,只拿政闻社请限期立宪,跟这姓陈的并作一案,发一道上谕。各位看呢?”

大家都知道,政闻社跟肃亲王善耆有关系,所以奕劻主张“不必多问”。不过陈景仁究系何许人,何以会在南洋,张之洞认为应该查一查。

“何妨先找一部《缙绅》来看看?”

世续这句话提醒了大家。随即取来琉璃厂荣禄斋刷印的,光绪三十四年春季及夏季的《缙绅录》,遍查法部官员,就找不到一个名叫陈景仁的主事。

“莫非是冒名开玩笑的?”张之洞说,“如本无其人,则煌煌上谕,无的放矢,那可不成事体了!”

“冒名是不会的。”世续又说,“照我看,此人在法部怕查不出来,必得到吏部才有着落。”

这一来,袁世凯也想到了,“或者是个捐班的主事,”他说,“从未到过法部。”

他的猜测不错,吏部司官查覆,陈景仁是捐班主事,本来分发刑部,一改新官制,便变成了法部主事,听说此人是南洋的一个富商。

只要有这个人就好办了。由张之洞口授大意,军机章京拟好一个旨稿,呈堂传阅。袁世凯看上面写的是:“政闻社、法部主事陈景仁等电奏:请定三年内开国会,革于式枚以谢天下等语。朝廷预备立宪,将来开设议院,自为必办之事。但应行讨论预备各务,头绪纷繁,需时若干,朝廷自需详慎斟酌,权衡至当。应定年限,该主事等何得臆度率请?于式枚为卿贰大员,又岂该主事等所得擅行请革?闻政闻社内诸人良莠不齐,且多曾犯重案之人,陈景仁等身为职官,竟敢附和比昵,倡率生事,殊属谬妄。若不量予惩处,恐诪张为幻,必致扰乱大局,妨害治安。法部主事陈景仁,着即行革职,以肃官常。”

“我想改一两句话。”袁世凯提笔勾抹添写了两句,再送给张之洞看。

一看,“以肃官常”四字勾掉了,添了两句:“由所在地方官查传管束,以示薄惩。”张之洞便即问道:“陈某人在南洋,如何命地方官查传管束?”

“这是加个伏笔。”袁世凯说,“此人倘敢潜回内地,就可以责成地方官遵旨行事了。”

“啊,啊!”张之洞不免自惭。当了三十年的督抚,连公事上这个小小的窍门都还不识,岂非荒唐?

这道上谕面奏裁定,第二天南北各报都用大标题登了出来,政闻社社员大哗,纷纷写信给梁启超,或者政闻社的总务员,年高七十,精通六国文字的马相伯,要求退社。所持的理由不一:有的是为“诪张为幻,必致扰乱大局,妨害治安”的话头吓倒,怕惹来大祸;有的是觉得“良莠不齐,且多曾犯重案之人”的话太难听了,不愿同流合污;有的认为陈景仁太霸道,既然讲言论自由,有话大家好说,何至于于式枚说错了话,便该革职?

就在这政闻社社员纷纷要求退会或解散团体之时,“预备立宪公会”所策动的各省国会请愿代表已陆续到京,八大胡同与戏园饭馆平添了无数打着蓝青官话、满口新名词的陌生面孔。有时因言语隔阂,习俗不同,惹起纠纷,“地面上”的官人总是善言排解,此由于民政部尚书肃王善耆曾经迭有“堂谕”,对这些代表,务必妥为保护之故。

袁世凯对肃王的态度颇为不满,不过他一向不愿得罪亲贵,所以隐忍未言。但对政闻社却耿耿于怀,隐忧莫释,因为愈来愈多的迹象显示政闻社以拥肃、离庆、拉张、倒袁为宗旨,尤其离间他与庆王奕劻的关系这一点更难忽视,日夕伺机,想一举消灭政闻社。

机会终于来了!就在杜钟骏到京请脉的那时候,由美国旧金山来了一通电报,是“中华帝国宪政会总长康有为、副长梁启超暨海外二百埠侨民”所上的请愿书,列陈“十二大请愿”,可归纳为九事,其中最重要的共有五点。

第一点:“立开国会以实行宪政”,这在慈禧太后已司空见惯,不以为忤。但撤帘归政,尽裁阉宦,迁都江南,及改国号大清帝国为中华帝国,则无不犯了大忌。慈禧太后勃然震怒,将原电交了下来,命军机处会同政务处及宪政编查馆会议具奏。

袁世凯成竹在胸,但需先有一番布置,特地去看庆王奕劻,要求屏人密谈。

“王爷,”他神色凛然地说,“我有件心事,至今不敢不率直奉陈了。王爷知道不知道肃王结交了一些什么人?”

“我不太清楚。”奕劻答说,“此人向来不讲边幅,疯疯癫癫的,不必理他!”

“不然!疯子会闯大祸!”袁世凯又问,“王爷可知道,所谓‘中华帝国宪政会’,就是保皇党的改名?”

“知道。”

“康有为有个弟子叫汤觉顿,在京已经多时,王爷可知道?”

“不知道,连汤什么顿这个名字我都没有听说过。”

“那就无怪乎王爷不知道了!这汤觉顿便是奉了康、梁之命,专门来跟肃王联络的,他们经常见面。”袁世凯说到这里突然顿住,而脸上是极痛苦的表情。

这使得奕劻既惊且疑,“慰庭,”他问,“你有什么难出口的话。”

“我有句话,不忍言而又不能不言,说出口来,就要有个归宿,否则,王爷怕亦担了很大的责任。”

奕劻骇然:“何出此言?”他将心定了下来,沉着地说:“慰庭,你不妨说给我听,如果我该负责任,我一定负。”

袁世凯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说:“保皇党的首脑,从前是康有为,现在是肃王!朝廷严旨要捕康、梁,而康、梁奉肃王为魁首。王爷,请问,这该怎么说?”

奕劻听得这话,大吃一惊!心里懊悔,不该让袁世凯开口,如今可为难了!照袁世凯的说法,肃王善耆应与康、梁同科,但又何能在慈禧太后面前讦告此事?倘或不闻不问,万一有何事故,袁世凯会说,当时曾警告过庆王,他没有表示,只好不办。这就变了比同隐匿,至轻也是个革爵的处分。

看他脸上阴晴不定,袁世凯索性再说些让他胆战心惊的话,“王爷,”他说,“肃王办的消防队,用兵法部勒,一样有洋枪,一样三六九出操。请问,救火的消防队用得着这个吗?”

奕劻的脸都吓黄了,“他要干什么?莫非要造反?”他气急败坏地说。

“王爷,”袁世凯摇摇头,极冷静地答说,“你这话谁都没法子回答。”

奕劻心想,消防队练武携枪,不就是打算趁火打劫吗?倘或宫廷有灾,命消防队进大内救火,可能俄顷之间变起不测。转到这个念头,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那怎么办呢?”奕劻紧皱着眉说,“以善一的身分,能有什么处置?”

“善一”就是肃王善耆,他居长,弟兄四人名字中都有一个善字,而辈分则与帝系的“溥”字辈相并,因而辈分较高的亲贵都以善一、善二叫他们兄弟。“善一”的辈分虽低,毕竟是世袭的亲王,即令犯有极重的过失,亦需有确实的证据,方能奏请处置。如今事涉暧昧,而又关系重大,如果让慈禧太后知道了他是这样的态度,必然震怒,但却无奈其何。倘或隐匿不言,万一出了什么事,可又脱不得干系,此所以奕劻为难万分。

他的处境是袁世凯早就想到了的。就要奕劻觉得为难,才会听从他的建议。于是他用安慰的语气答说:“王爷也别着急,事情就怕不能前知,知道了总有法子预防。亲贵理当保全,倘有不测之事,就算自己没有责任,又何忍见那位亲王为端华、载垣之续?”

“一点不错,一点不错!”奕劻连连点头,“无事是福!”

“我在想,亲王体制尊贵,朝廷必当优礼,表面上实在不能有什么举动。为今之计,唯有釜底抽薪,削其羽翼!”

“釜底抽薪,削其羽翼!”奕劻轻轻地念着,抬眼望着袁世凯问,“你的意思是,拿他手下得力的人办几个,或者调开?”

“不!羽翼者康、梁一党,什么中华宪政会,远在海外,鞭长莫及,不如先查办政闻社!只要上谕一下,汤觉顿之流自然闻风而遁,再无人逞其如簧之舌,蛊惑亲贵。这才是爱人以德的保全之道。”

这几句话说得冠冕堂皇,奕劻大为赞赏。因此第二天奉旨会议时,便提出解散政闻社的主张,满座皆以为然。民政部尚书肃亲王善耆亦在座中,见此光景,唯有沉默。散会以后,一路哼着“先帝爷,白帝城”扬长而去。回得王府,未及更衣,便连呼:“找王小航来!找王小航来!”

这王小航单名一个照字,汉军旗人,跟肃王府的渊源甚深。戊戌政变之前,在礼部当主事,上折言事,尚书怀塔布、许应骙不肯代递。王照一怒之下,作了一个呈文,指责堂官不当不遵旨为他代递奏折。而且这呈文是上堂亲递。同时声明:两尚书不受,他要到都察院呈递。

自有部院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怪事。怀塔布与许应骙迫不得已,只好答允,为他代奏。随即由许应骙亲自动笔,拟了一个奏折,说王照“咆哮堂署,藉端挟制”,并解释不为代递的缘故是:王照奏请皇帝游历日本,而日本最多刺客,从前俄国皇太子及李鸿章都曾遇刺。王照置皇帝于险地,所以不敢代递。又指责王照“居心叵测,请加惩治”。

这道奏折很厉害,能为王照带来杀身之祸。无奈锐意变法的皇帝一意广开言路,对礼部堂官顾虑他的安危并不见情,降旨道:“是非得失,朕心自有权衡,无烦鳃鳃过虑。”

接着又说:“若如该尚书等所奏,辄以语多偏激,抑不上闻,即系狃于积习,致成壅蔽之一端。怀塔布等均着交部议处。”结果,怀塔布、许应骙,及两名满缺的侍郎,一律革职。处置之苛,未之前闻。王照亦就因为掀起这么一场大风波而名闻海内了。

及至戊戌政变失败,王照当然在查办之列,幸而是京中土著,又有善耆照应,得以闻风脱走,与康有为同船逃到日本。前两年方始悄悄回国,化名“赵先生”隐居昌平、保定等地,不过经常溜到京城,以肃王府为居停,做善耆的谋主。

这时把王照请了来,善耆便将政闻社行将奉旨解散的决定告诉了他,向他问计,应该如何预作布置。

王照与康有为由患难之交搞成水火不容——肇因于康有为露了以保皇为沽名图利之计的狐狸尾巴,在日本动辄向人说,他奉了皇帝的“衣带诏”,命他起兵“勤王”。起兵要粮要饷,藉此便可募捐筹款。有人以此求证于王照,他自然不肯替康有为圆谎,因而结成冤家。不过,王照对梁启超是颇有好感的,所以劝善耆应该设法保全政闻社。

“既然勒令解散,想来下一步就是查拿了。这个责任自然落在民政部,那时候王爷可就为难了。”

“说得是!”善耆憬然有悟,“事不宜迟,教他们快走吧!此刻老赵怕还不知道这件事,等他一知道,布下罗网,那可要大糟其糕。”

老赵是指民政部侍郎赵秉钧,谁都知道他是袁世凯的鹰犬,掌握着民政部属下的密探。王照心想,这赵秉钧自题别号叫“智庵”,阴险多计,一奉解散政闻社的上谕,必定秉承袁世凯的意旨,小题大作,株连无辜,只怕各省请愿代表都会遭殃,因此决定亲自出去走一趟。

“王爷,我看这件事得我去料理。”他说,“别人去,话说不清楚,不了解事机之险,会误大事。”

“你去自然最好。不过,怕显眼!”

“不碍,我会化装。我还得跟王爷要点东西。”

“什么?”善耆问,“钱?”

“钱倒不要,要南下的火车票,只要三等、四等,多多益善。”

“那容易!”

善耆随即派人到前门车站买了一百张京汉铁路的火车票,派人保护化了装的王照,到前门外东河沿、大栅栏、八大胡同走了一遍,直到午夜方回。

第二天果然下了上谕:“近闻沿江沿海,暨南北各省设有政闻社名目,内多悖逆要犯,广敛资财,纠结党羽,托名研究时务,阴图煽乱扰害治安。若不严行查禁,恐复败坏大局。着民政部、各省督抚、步军统领、顺天府严密查访,认真禁止,遇有此项社伙,即行严拿惩办,勿稍疏纵,致酿巨患。”

赵秉钧一看有“严拿惩办”的字样,随即下令,遇有谈论国事、鼓吹立宪而行迹可疑的陌生人,先逮捕了再说。可惜,他晚了一步,汤觉顿与各省国会请愿代表,都在这天上午拿着王照所送的车票,上了南下的火车;即有少数逗留在京的,亦已接到警告,及早躲到亲友那里,深居简出,噤若寒蝉,赵秉钧的部下一无所获。不过,大老们的耳根倒是清净了,因为各省请愿之事,就此无疾而终。

话虽如此,应该交代的表面文章,仍旧密锣紧鼓地在赶工,八月初一那天,终于颁布了一道煌煌上谕,明定筹备立宪期限为九年,也就是在光绪四十二年颁布宪法。同时在这道上谕中,公布了“宪法大纲”、“选举法要领”,以及“议院未开以前,逐年筹备事宜清单”。宪法大纲中首列“君上大权”,共计十三款。第一款:“大清皇帝统治大清帝国,万世一系,永永尊戴”;第二款:“君上神圣尊严,不可侵犯。”此外,立法、召集议会、用人、军事、外交、财政诸大权,统归君上,不受干涉。唯一有些微宪法意味的一款是:“司法之权,操诸君上。审判官本由君上委任,代行司法,不以诏令随时更改者,案件关系至重,故必以已经钦定法律为准,免涉纷歧。”

尽管归政于民有名无实,但毕竟立宪有了期限,当国的大老可以松一口气了。尤其是慈禧太后,真有如释重负之感,因而兴致显得特别好。宫眷的情绪完全视“老佛爷”的喜怒爱憎为转移,兼以时入仲秋,橘绿橙黄,一年好景之始,乐事正多,转眼慈圣万寿,更得好好儿热闹一番。

“人生七十古来稀!过了七十,就该年年做生日。何况是皇太后,更何况立宪有期,太平在即。”

内务府的这一论调流传得很广,在内廷行走的人无不津津乐道。但有件事颇生争议——这年慈禧太后万寿,有个往年所无的点缀:西藏黄教的达赖喇嘛,将携带着大批珍贵的贡品,赶在万寿期前入觐。在乾嘉以前的盛世,这是常事,自道光至今,外患内乱频仍,时世不靖,道路修阻,达赖及班禅入觐之事久已停止,如今复举,正见得盛世将临,所以很热中于这件事。

可是李莲英却屡次谏阻,他的理由是谁都想不到的,说是故老相传,皇帝与达赖同城,必有一方不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是说,皇帝有病,怕达赖来了,会有冲克?”

“是!”李莲英率直答说,“不然何必降旨各省荐医生?”

慈禧太后默然。从回銮以后,她就渐渐发觉,李莲英很卫护皇帝,现在听他这话,更是效忠皇帝的明证。不过,她也知道,李莲英跟荣禄一样,不管怎么样,是不会背叛她的;别人拥戴皇帝就会结了党来反对她,而李莲英绝不会!而细细一想,他亦没有错。皇帝的病,若能痊愈,自己仍旧是太后;倘或不起,且莫说立了幼主又得有好几年的辛苦操劳,而且太皇太后毕竟隔着一层,大权多少要分给皇后,总不如全握在自己手里来得好。

于是她说:“你是哪里听来的怪话!皇上还能让个喇嘛克死?若说有个人不利,也必是不利达赖。”

李莲英适可而止,不再往下说了。慈禧太后却想起一件事,达赖早就到了山西,驻锡五台山,六月初将由山西巡抚指派妥人,护送来京。至今两月,何以未到?

第二天问起军机,此事归世续主持,便由他答奏:“六七月里天热,带来的贡品又多,一路调拨伕马,种种不便,所以等到秋凉入觐。”

“现在不是秋凉了吗?”

“是!也快动身了!好在山西离京不远,只要一动身就快了。”

他没有说真话。真相是达赖不愿入觐了!因为他对陛见的礼制有意见。照理藩部的拟议,达赖见了皇帝,跟任何臣工一样,必须磕头。而达赖自视甚高,以“国师”自居,不愿向皇帝行跪拜大礼,故而迟迟其行。

如今慈禧太后催问,而万寿又快到了,世续不能不找理藩部想法子搬弄达赖进京。当下决定,好歹骗他到了京里再说,因而由军机处密电山西巡抚,敦劝喇嘛起程,礼制上总好商量。

达赖被劝动了,决定一过中秋就动身。哪知又横生波折,“西藏番僧,联名呈诉赵尔丰枉杀多命,毁寺掠财。”番僧就是喇嘛,达赖得知此事,自然又观望了。

原来西藏的政教纠纷颇为复杂。当黄教始祖宗喀巴在明朝永乐十七年圆寂时,遗命以达赖、班禅二大弟子,世世化身转世,互为师弟,宏扬大乘教义,并以达赖主前藏,驻拉萨;班禅主后藏,驻札什伦布。转世到今,达赖是第十三辈,班禅是第九辈。

这第十三辈达赖,法名阿旺罗布藏塔布克勒嘉穆错,出生于光绪二年五月,由第八辈班禅为他披剃授戒;到了光绪八年,第八辈班禅圆寂,下一年转世现身,即为第九辈班禅,法名洛桑曲金,当然成为达赖的弟子。

其时英国垂涎西藏已久,光绪十三年驱使印度侵入藏边,发生战事,藏军伤亡七百余人;第二年又打了一仗,藏军一万余人,溃不成军。因此,达赖恨极了英国。而俄国正好乘虚而入,所派的一个间谍名叫道吉甬,做过达赖的老师。自甲午战后,西藏是联俄派的天下,英国的势力处处受到压制。不想日俄战争爆发,俄国无暇远顾,英军得以卷土重来,在光绪三十年七月间,藉故侵入拉萨。达赖大惊,将印信交给了前藏三大寺之一,噶尔丹寺的噶布伦——前藏总揽立法行政大权官员的称呼,额定三僧一俗共四名——仓皇往北而逃。

当时的驻藏大臣有泰,很讨厌达赖的嚣张跋扈,便上了一道奏折,数他平时的不是以外,指责他事危潜逃无踪,请朝廷“褫革达赖喇嘛名号”,以班禅代摄。

这一下,达赖对班禅便是旧恨加上新仇了。旧恨是在两年以前,班禅到拉萨朝拜达赖,随从疏忽,击鼓而过布达拉宫,达赖以为布鼓师门是大不敬,罚他藏银卅秤,师弟之间,就此有了嫌隙,加以英国人从中煽动,彼此仇怨日深。

不过,这一次班禅却很顾师门的义气,具奏力辞。无奈除他以外,别无人可以权摄达赖的位号,亦就只好勉为其难。

至于达赖,最初是逃到库伦,意在投俄。只是蒙古的喇嘛领袖,法号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极受爱戴,而达赖跟他不能和睦相处,便难以存身了。库伦办事大臣深感为难,奏闻朝廷,下诏西宁办事大臣迎护至西宁。

西宁在青海,是宗喀巴的降生之地,最大的一座寺名为塔尔寺,达赖到了西宁,自然卓锡在此。但就像在库伦那样,达赖与居停不和,积渐而至于势同水火。

原来蒙古青海,除了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以外,另有敕封的八大呼图克图,以章嘉呼图克图为首,位居第四的名为阿嘉呼图克图,主持塔尔寺。达赖寄人篱下而犹颐指气使,阿嘉呼图克图自然不服。

于是陕甘总督升允上奏,说达赖性情贪吝,久驻思归,请示应否准其回藏。朝廷因为英军侵藏以后,强迫噶尔丹寺的噶布伦订立丧权失地的条约,正派唐绍仪在印度与英国代表交涉改订,此时自不宜放达赖回去,指示俟“藏事大定”再议。

同时,将阿嘉呼图克图调回京里去管喇嘛。这样调停本可勉强无事,不料又爆发了两活佛斗法的轩然大波。据说,达赖与阿嘉呼图克图积不相容,彼此都想用法术制对方于死命。此本是红教所盛行的邪道,但黄教的喇嘛亦偶一为之,当然,有无效验不得而知。巧的是,达赖这一次行法,似乎真的有效,年未五十的阿嘉呼图克图,一场小病,竟然不治。塔尔寺的喇嘛知道两人有斗法之事,认定阿嘉呼图克图死于达赖之手,多方搜寻,找到了埋在泥土中的土偶等物,自是达赖用来咒魇阿嘉呼图克图的铁证。因而群情愤慨,一直闹到驻藏办事大臣那里。

派人询问达赖,他承认土偶是他所埋,但否认是在跟阿嘉呼图克图斗法,指出依照黄教仪典,这是感谢大皇帝恩惠的一种仪式。查证经典,果如所言。于是斗法一事成为无可究诘的悬疑,不过,达赖在西宁可是存身不住了。当时的理藩院便安排他入雁门关,移床山西五台山,一住已经三年。

其时由于唐绍仪等人与英国不断地交涉,终于改订了条约,对原由西藏自己被迫订约所丧失的利权,挽回了许多。而赵尔巽的胞弟尔丰,受任川滇边务大臣,锐意经营康藏,改土归流,屯垦练兵,虽然不断遭遇阻力,但西藏的面目确在改变,使得达赖大为不安。一方面怕朝廷真个统治了西藏,一方面又怕班禅的地位势力凌驾而上,变成大权旁落。

因此,他决定自请入觐。以为这一下占了班禅的先着,可以稳固自己的地位,同时在京里也可以看看风色,相机活动,早遂重回拉萨之愿。

不想好事多磨,磨得达赖意兴阑珊,如今又听赵尔丰在西藏有此诸般恶行,自然要看看再说。不久,朝命派成都将军马亮查办,初步处置总算公平的,复经山西巡抚力劝,毕竟还是启程了。

一入直隶境界,朝廷特派大员赴保定迎接。这一下,地方官不能不特加尊礼,百姓亦就刮目相看,道路争传:“西藏活佛来了!看一眼都是福气!”于是所到之处,驻锡名刹,香花供养,警护森严,这在达赖却是颇足以为慰的事。

一到京,就更气派了:京里的喇嘛很不少,亦没有几个人瞻礼过达赖,此时欢欣鼓舞,脸上像飞了金似的,昼夜不断,聚集在他所安座的黄寺;王公亲贵皆来致礼,更是少有的荣耀。每一出行,前呼后拥,身后追随着无数黄衣喇嘛,轰动九城,倾巷来观,使达赖更觉得权势之可贵可恋。

但,令人不怡之事很快地来了。理藩部负责为他们的堂官照料达赖的一个司官,名叫罗西木桑,是蒙古人,但在西藏多年,能言善道,只是有点不大懂交情,商谈觐见礼节时,毫不放松。

“要我行跪拜礼办不到。”达赖一口拒绝。

“这是按成例行事。”罗西木桑说,“绝无不敬大师之意。”

“成例不足凭!而且那是班禅自贬身分!”

他说的这话,罗西木桑自然知道。在顺治、康熙、雍正三朝无论达赖或班禅见驾皆不行跪拜之礼,直到乾隆年间,有一次班禅在热河行宫觐见,自请依臣子之礼,从此就成了例规。

“大师的话,窃所不喻。”罗西木桑答说,“达赖、班禅世为师弟,原为一体。再说两大师化身转世,所以今天弟子所见的大师,就是乾嘉以来的各位大师,何以从前可循例行事,而此刻不能?”

这话驳得很厉害,达赖顾而言他地说:“你提起乾隆年间的话,我倒要问你,乾隆御制《喇嘛说》,你读过没有?”

“在理藩供职,自然读过。”

“那么,你倒说,高宗怎么解释喇嘛?”

罗西木桑想了一下,朗然念道:“予细思其义,盖西番语谓‘上’曰‘喇’,谓‘无’曰‘嘛’,‘喇嘛’者谓‘无上’……”

“慢着!”达赖截断他的话说,“既谓之‘无上’,岂能屈膝于人?”

“御制的文章中还有句话,”罗西木桑从容地说,“‘即汉语称僧为上人之意。’无上是如此讲法,请大师不可误解!”

不但话不投机,而且措辞不甚客气了,随行的噶布伦赶紧扯开,“改天再议吧!”他说,“好在为时尚早。”

礼制未定即不能觐见。其实,就定了也还得等待,因为两宫违和,除军机及必须召见的大臣以外,一切仪制上繁文缛节,以及必得有精神来应付的朝觐,概行停止。

皇帝只是体力不充,疲惫得无法支持,九月初八那天跟军机见面时,竟至垂首御案了。

这大概是从清朝开国以来,君臣晤对之际从未有过的事。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慈禧太后说道:“皇帝病得久了,越来越重,你们看,可有名医,不妨保荐。”

于是庆王奕劻回奏:“奴才六十九岁那年大病,是袁世凯保荐西医屈庭桂来看好的。”

“喔!”慈禧太后问道,“这个人怎么样?”

这当然应该由袁世凯答覆:“屈庭桂在北洋多年,历任医官、院长,臣全家都请他看病。以前北洋大臣李鸿章有病,也是请他看。”

“你们知道这个姓屈的吗?”慈禧太后问其余四军机。

醇王载沣不知其人,未曾说话;鹿传霖重听愈甚,根本不知问的什么;张之洞与世续的答覆是一样的,本人并未请教过屈庭桂,只知家人患病,曾请他诊视。

“中西医药是一样的,只要治得好病就得了。”慈禧太后作了决定,“既然大家保荐这姓屈的,可以请他来看看。”

“是!”奕劻答说,“请皇太后定日子,哪一天请脉。”

慈禧太后算了一下答说:“十三或者十四吧!”

当天中午,袁世凯的侍从医官,也是屈庭桂的学生王仲芹,便用电话将此消息密告老师。屈庭桂大吃一惊,想起他家乡广东有的一句俗语:“有抄家,无诰封。”正想托词辞谢,直隶总督杨士骧派材官持着名片来请了。

屈庭桂兼掌北洋卫生局,长官有命,不敢不赴,杨士骧一见他便说:“连着接到庆王、袁宫保的电话,请你赶紧进京。”

“请示大人,是不是进宫看病?”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杨士骧笑道,“你赶紧去吧!这下成了御医,将来请教你的人更多了。”

“大人……”

屈庭桂刚哭丧着脸喊得一声,杨士骧便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怕什么?”他说,“你替庆王看好过一场大病,他还能害你吗?”

听得这话,屈庭桂方始释然,第二天摒挡进京,一下了火车便去见奕劻。

“你是军机大臣共同保荐,不能不去。你只要用心诊治,保你无事。”奕劻又说,“皇上的病,到底有没有危险,你看了之后先老实跟我说,我好密奏太后。”

“是!”屈庭桂答说,“不过回王爷的话,西医看病跟中医不同。像明朝那样,隔着帐子替后妃看病,手腕子上吊根红丝线,说是凭这样子就可以诊脉,西医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奕劻笑了:“我请你看过,我知道你们西医的规矩,我先跟太后回一回。”他又说:“不过,有些话,你最好别当着太后说。”

“我知道,不能当着太后说皇上肝里有病。”

“对了,不过我还告诉你,你可不能说皇上肾亏。”

“西医并无这个说法。”

“那就行了,你找个人问一问见太后、皇上的礼节,等着十三请脉吧!”

请脉的日期决定在九月十四,屈庭桂前一天住在海淀,天色微明,便由颐和园的东角门到仁寿殿前待命,一直到九点钟才蒙召见。因为这天军机例行见面,商议邮传部所奏筹款赎回京汉铁路的办法。此是袁世凯入军机后最得意的一件事——京汉铁路纵贯南北,但经营权握在比利时手里,因为此路是盛宣怀经手借比款所造。借款的回佣甚厚,而借款的条件甚苛,第一是行车管理权归比国公司;第二,每年利润比国公司可分两成。且不论利权大大地外溢,倘或外交、军事上有变化,这条通南达北的铁路不能自主,即等于命脉为人所制。所以自梁士诒出掌邮传部铁路总局后,即以筹款赎京汉路为念兹在兹的第一件大事。袁世凯当然力赞其成,筹划经年,已经成功。

筹款的办法一共三项,招募公债、筹借外债、提集存款。外债已经借到,总数五百万英镑,名为“振兴实业借款”,由英国汇丰银行、法国东方汇理银行,各承贷一半。这天要谈的是筹办赎路公债一千万银圆。慈禧太后对何谓公债不甚明了,奕劻及袁世凯便需细作解释,因而耽误了请脉的时间。

进得殿去,在东暖阁照规矩行了礼,背过履历,坐在侧面的慈禧太后问道:“听说西医看病的规矩跟中医不同。倒是怎么个不同啊?”

“按西医的规矩,要请皇上宽一宽衣服,露出胸背,一面听一面看。”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点点头说:“也可以!”

于是有太监上前,将坐在正面御榻上的皇帝扶了起来,先卸长袍,次卸夹袄,然后将小褂子撩到胸口以上,露出肋骨根根可见的上身。

这时屈庭桂已经取火酒棉花擦过手,将听诊器挂在胸前,动手诊视。一面听,一面问:“皇上自己觉得哪里不舒服?”

“头痛、发烧、背脊骨疼、胃口不好。”皇帝问道,“屈庭桂,你看我这病该怎么治?”

“等臣细看了再回奏。”

屈庭桂收起听筒,骈左手食中两指,按在皇帝的肋骨上,再用右手食中两指,“笃笃笃”地轻叩。慈禧太后大惑不解,向侍立在旁的奕劻问道:“这是干什么?”

奕劻亦不明了,答说:“让屈庭桂跟皇太后回奏。”

屈庭桂已听见这话。他心里在想,听声音皇帝的肺不好,怕是有病,肺如有病,中医名为“痨病”,一提起都会变色。这话说不得!

因此等叩击完了,他向慈禧太后说:“刚才是测听皇上的体质好不好。”

“喔,”慈禧太后问,“是看皇上的筋骨硬不硬?”

这一问,在屈庭桂有匪夷所思之感,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说:“是!”

“行了吧?”奕劻紧接着问屈庭桂,“行了,皇上好穿衣服。”

“是的,行了。”

“什么病?”皇帝一面让太监为他着衣,一面问。

这话很难回答。照屈庭桂看,毛病甚多,腰子显然有病;肺亦可疑,但绝非不治之症。想了一下答说:“还是虚弱的缘故。”

“那么该怎么治呢?”

“得一步一步来,臣先拿皇上头痛、脊骨痛这两样毛病治好,同时要给皇上服开胃的药。”

皇帝大为点头,“你说得对!”他说,“拿这两样病治好,我的精神就会好得多。”

“是!”屈庭桂说,“臣想请皇上赏一小瓶尿。”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奕劻跟太监们都差点笑出来,屈庭桂亦自觉失言,大为窘迫,赶紧又作解释:

“臣要取回皇上的尿液回去化验,更能查出病症。”

“要验什么?”皇帝问说。

“打尿液里头能验出来腰子有没有病。”

“喔!”皇帝点点头,“可以!”

于是屈庭桂磕头退出,在仁寿殿后面太监起坐的板屋中开方子。这下又成了难题,因为西医的药方没有脉案,药名皆用洋文。既无法抄呈两宫,也不能存在内奏事处供王公大臣阅看。最后由内务府大臣奎俊去请示慈禧太后,奉到懿旨:不必看,也不必发下去,交敬事房存档。这才算解消了难题。

开好药方,屈庭桂说:“这张方子可以拿到外国医院或者西药房去配。有内服的,有外敷的,药剂师自会注明白。”

“屈大夫,”奎俊说道,“都是些洋字,怕他们弄不清楚,药配错了不好。何不你自己一手经理?”

“这,”屈庭桂也读过一些史书,懔于明朝末年“红丸”的故事,大起戒心,老实答说,“医药都出于我一个人,这个责任太大,实在负不起。至于配错药的事,极少极少,而况是皇上的药,谁敢大意?”

“说得也是!”奎俊又说,“皇上刚才面谕:明天还得请脉。请你再等等,只怕还有别的话。”

屈庭桂答应着,静静地等待。不久奎俊带着太监来颁赏:四盒克食、两百两银子,另外还带来一瓶皇帝的尿液。屈庭桂跪着接了,随即出园回城。

他是住在北洋公所,刚下车还未休息,庆王奕劻已着人来请。于是原车到得王府,只见袁世凯也在座。

“永秋,”奕劻喊着他的别号问,“你看皇上的病怎么样?”

“永秋,”袁世凯也说,“这里没有外人,你有话尽可实说。”

“是!”屈庭桂答道,“皇上的病,叫作精神衰弱症。得这个病的人,多半头痛、晕眩、失眠、忧郁、记性不好、食欲不振,这跟皇上的病征完全相符。”

“那么,该怎么治呢?”奕劻问说。

“回王爷的话,这个病不是吃药吃得好的。”

“喔!”奕劻一惊,“莫非,莫非是不治之症?”

“不是!不是!”屈庭桂赶紧否认,“绝非不治之症。治这个病最要紧的是静养,若能换个病人喜欢的地方去住,更好。”

“为什么呢?”袁世凯很注意地问。

“因为得这个病的人,先天的体质固有关系,最主要的原因是,精神过劳,种种不如意,一天难得有件高兴的事,久而久之,对原来住的地方厌了,也怕了。如果换个地方,耳目一新,原来的种种厌烦一起摆脱,精神自然就好了。这有个名目,叫作‘易地疗养’。在外国常有这类病人,到空气新鲜风景好的地方去住那么两三个月,回来就会像换了个人似的。”

袁世凯与奕劻面面相觑,好久开不得口。屈庭桂也醒悟了,这在平常小康人家不难办到的事,在皇帝绝无可能。

“永秋,”奕劻脸色严肃地说,“你刚才的话,可不能跟另外人去说,两宫面前更宜小心!”

“是!”屈庭桂重重地答应。

“除了什么‘易地疗养’以外,还有什么治法?”

“总以精神安静为主。最好每天能用冷水摩擦,按摩亦有用处。当然,饮食也是要紧的,不过,这得验了尿再说。”

“这是怎么个讲究?”

“怕腰子有病,有些东西不能吃。”屈庭桂想起来了,“今天进宫听太监私下在谈,皇上有遗泄的毛病。”

“是的。不但有,而且很重。”奕劻答说,“皇上从小就怕突如其来的响声,譬如打雷,或者一个铜板子掉在地上,都能吓得脸色发白。如今只要听见这样的声音,就会遗泄,更听不得大锣大鼓。”

“这可不好!”屈庭桂说,“精神衰弱的征候很深了!最好,最好……”他说不下去了。

他不说,奕劻与袁世凯也能猜想得到:最好避免听见那种声音。但又何能避免?慈禧太后爱听戏,对于大锣大鼓,侍座的皇帝能充耳不闻吗?

情形是很清楚的了。哪怕宫闱事秘,只要势力达得到,工夫下得深,还是可以直抉底蕴——都以为慈禧太后的河鱼之疾是小病,皇帝几已病入膏肓,而揭底来看,适得其反。

“太后到底七十多了!年纪不饶人。”袁世凯说,“我亲自问过好几位替太后请过脉的御医,都要我逼得紧了才肯说实话。别看太后精神很健旺的,痢疾不好,是一大患;再说,她也不是真的健旺,只是硬撑着,要让大家都这么想:宫中倘或出大事,必是龙驭上宾,不是驾返瑶池。”

坐在袁世凯对面的杨士琦与赵秉钧对看了一眼,都不作声,静听袁世凯再说下去。

“太后如果撑不住,一倒下来就完了;皇上呢,却有的磨。屈永秋说什么‘易地疗养’,颐和园如果只有皇上一个人,不,如果没有太后,不必每天请安,战战兢兢地不知道会出什么岔子;如果不必天天侍膳,或者常常陪着听戏,让大锣大鼓震得心惊肉跳,那不就等于易地疗养?”

“情形很清楚了!”杨士琦说,“母子之间,已成势不两立之局。”

“话是这么说,似乎也有分别,”赵秉钧垂着眼在剥指甲,神态悠闲之极,“皇上的病,固非太后驾崩不能,可是皇上不在了,太后亦未见得有多大好处。”

“你是说,太后成了太皇太后,究竟隔一层了?”杨士琦说,“我看不尽然,宣仁太后不就是太皇太后吗?”

他是说的北宋的故事。神宗弃天下,哲宗继立,宣仁太后虽成了太皇太后,依旧临朝听政,起用“元祐正人”,扶植善类,成一代美治。这些典故,小厮出身没有读过多少书的赵秉钧不甚了了。不过意思是听得出来的,杨士琦是说,慈禧太后即使成了太皇太后,仍能掌握大权。

“太后也不是想抓权,只是不敢不抓而已!她怕大权落在皇上手里。只要不是皇上,谁都可以掌权,她也落得逍遥自在。”

听得这话,袁世凯与杨士琦都若有所思地好半晌不开口,赵秉钧却要等袁世凯有了表示才肯往下说,因而形成僵持。都觉得自鸣钟的“滴答”之声,何以是这样地响?

终于还是袁世凯发话:“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太后并不想抓权?”

“从李莲英、崔玉贵的消长去看!”赵秉钧说,“太后是在培植皇后做太后了!”

“这话有味!”杨士琦矍然而起,“谈到要害上头来了!我们从头数起。”

“何谓从头数起?”袁世凯问。

“数数看,哪些人具九五之相?”

“不用数,事情明摆在那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伦贝子,一个是醇王的长子溥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