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绍年的心思极乱。因为瞿鸿禨是他的“举主”,而且就在不久以前,奕劻面奏以林绍年为度支部右侍郎,依新官制明定,除内务部以外,其余各部大臣,“均不得兼充繁重差缺”,林绍年以候补侍郎补了实缺,便不得不奏请开去军机大臣上行走的要差。这是奕劻乘机排挤的手法,亦亏得瞿鸿禨力争,才有“林绍年着毋庸到任,所请开去要差,着毋庸议”的上谕。如今瞿鸿禨落得这个下场,自然应该为他乞恩保全。
可是他也知道,瞿鸿禨犯的是密谋归政的嫌疑,中了慈禧太后的大忌。自己人微言轻,虽争无用,说不定还会碰个大钉子,因而踌躇未发。
但此时此地,不容他细作考虑,慈禧太后已经在喊了:“林绍年!”
“臣在。”
“你说给瞿鸿禨,我已经格外保全他了!只要他以后安分守己,过两年也许还会用他。”
“是!”
“你可以先回军机,杷朱谕拿给瞿鸿禨看。”
“是!”林绍年因为捧朱谕在手,无需跪安。站起身来,退后数步,转身出殿,抹一抹额上的汗,急步回军机处去宣谕。
于是奕劻又成独对了,“外务部尚书是个要缺,不便虚悬。”他说,“请皇太后、皇上简派。”
“你看呢,可有什么合适的人?”慈禧太后问道,“吕海寰怎么样?”
吕海寰是举人出身,当过驻德公使,回国后当过工部尚书、陆军部尚书。在老一辈的洋务人才相继凋零,后一辈的资历尚未能任卿贰,青黄不接的此际,吕海寰的资格算是够了。而且近年来的外交以联德为主,吕海寰的经历更为相当,所以奕劻不能不表示赞成。
“我想,外务部也不能全交给吕海寰。”慈禧太后又说,“你的精力怕也照顾不到,那桐又署着民政部,这该怎样办呢?”
外务部的编制,与他部不同。奕劻是“外务部总理大臣”,瞿鸿禨是“外务部会办大臣兼尚书”,再有一个“会办大臣”,就是那桐。如果奕劻照顾,那桐又在民政部,则外务部的大权便归吕海寰独揽。在满汉猜忌日深之时,慈禧太后实在不能放心。
奕劻认为这很好办:“请旨让那桐不必兼署民政部尚书,专门会办外务部好了。”
“好!”慈禧点点头又问,“那么民政部呢?”
“奴才保荐肃亲王善耆。”
这也是很允当的人选,慈禧太后毫不考虑地认可了。于是当天便下了三道上谕:一道是吕海寰与善耆的新命;一道是恽毓鼎奏参瞿鸿禨暗通报馆、授意言官各节,着交孙家鼐、铁良秉公查明,据实具奏。
再有一道便是朱谕,撮叙恽毓鼎的原奏以后,便是杨士琦的手笔:“瞿鸿禨久任枢垣,应如何竭忠报称?频年屡被参劾,朝廷曲予优容,犹复不知戒慎。所称窃权结党,保守禄位各节,姑免深究。余肇康前在江西按察使任内,因案获咎,为时未久,虽经法部保授丞参,该大臣身任枢臣并未据实奏陈,显系有心回护,实属徇私溺职。法部左参议余肇康,着即行革职;瞿鸿禨着开缺回籍,以示薄惩。”
等这道朱谕发抄,震动朝班,但亦没有人敢多作议论或者为瞿鸿禨稍抱不平,因为“姑免深究”这四字之中,包含着太多的文章。至于余肇康一案,无非欲加之罪而已。
奕劻自然踌躇满志。美中不足的是,假惺惺奏请开去军机大臣要差,虽蒙慰留,却另有朱谕,派醇亲王载沣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同时,鹿传霖复起,补授军机大臣。这很显然地,加派载沣是分奕劻的势;而鹿传霖回军机,则不独表示后党又复得势,而且也因为鹿传霖在军机上每每异调独弹,成事虽不足,要掣奕劻的肘,却是优为之的。
五月初八,上海、天津的新闻纸都以特大号的标题报道:“瞿鸿禨罢相”。
岑春煊正在上海,一看这条消息,知道事不可为了,当机立断,将田中玉遣回北洋。而在北洋,袁世凯声色不动,只道:“可惜!可惜!”将张一麐找了来,要他写封信慰问瞿鸿禨。
“如何措辞?”张一麐知道袁、瞿不睦,所以这样动问。
“要恳切。”袁世凯说,“满人排汉,实实可怕,不妨带些兔死狐悲的意味在内。”
张一麐是书生,哪知瞿鸿禨之去,是袁世凯早就预知的,信以为真地照府主的意思,写了一封极漂亮的四六,说是:“宦海波深,石尤风起,以傅岩之霖雨,为秦岱之闲云。在朝廷援责备贤者之条,放归田里;在执事本富贵浮云之素,养望江湖。有温公独乐之园,不惊宠辱;但谢傅东山之墅,奚慰生灵?虽鹏路以暂行,终鹤书之再召。”将瞿鸿禨比作司马光与谢安,不但在身分上恭维得恰到好处,而且司马光再度入朝,谢安东山复起,扣足了“终鹤书之再召”这句话,运典贴切,善慰善祷,是张一麐自觉得意之作。
下面再有一段话,为袁世凯自道:“弟投身政界,蒿目时艰,读兰焚蕙叹之篇,欷歔不绝;感覆雨翻云之局,攻错谁资?”瞿鸿禨看到这里,也连声说道:“可惜,可惜!”是可惜糟蹋前面的一段好文章。
那天正是岑春煊假满之日,“力疾赴任”的电奏到军机处,奕劻拿它压了下来,却以两江总督端方写给军机处的一封密函递了上去。这封信用“王爷钧鉴,敬禀者”开头,接叙上海道蔡乃煌的原禀,说岑春煊如何讪谤朝廷如何与康、梁接交,梁启超如何组织政党,密谋“保皇”,如何悄然抵沪与岑春煊多次会晤。
会晤还有证据,是岑春煊与梁启超在一家报馆门口合摄的照片。看到这张照片,慈禧太后脸色大变,奕劻从未见她如此沮丧过。
“唉!”好久,她叹口气,“想不到岑春煊也是这样的人!”
奕劻默然,做出替慈禧太后伤心难过的神色,于是载沣开口了。
“岑春煊跟梁启超是两广的大同乡。”
这又何待他说?慈禧太后不理他的废话,只对奕劻说:“想不到岑春煊亦会对不起我。天下之事真是难说了!算了!他对不起我,我还是饶了他。让他开缺吧!”
听得这话,奕劻意犹未足。本意会撤职查办,还可以让蔡乃煌收拾他一顿,不想慈禧太后是如此宽宏大量!
当然,除了袁世凯以外,还有好些人或者致函慰问,或者设宴饯行,有的赠诗伤别。其事突兀,可与当年翁同龢罢相并论。但瞿鸿禨的处境却比翁同龢好得多,孙家鼐、铁良“秉公查明”一案,以“查无实据”奏覆,朱批一个“知道了”,便算结了案。临行之时,路局特挂专车,送行的场面极其热闹,比翁同龢被逐回乡时,朝贵绝迹,凄凉上道,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奕劻与袁世凯却觉得仍还有隐忧,因为岑春煊虽已遣散幕僚,仿佛不再打算履任,但只请假一月,底缺未开,随时有“变活”的可能。尤其是军机处,载沣少不更事,鹿传霖衰迈顽固,林绍年忧谗畏讥,而奕劻本人就算精力能够支持,才具也难以独挑大梁。这样一副治国的“班底”,是自有军机处以来最不像样子的。倘或慈禧太后心血来潮,内调岑春煊进军机,那一来不但反赢为输,而且会大输特输!
一想到此,袁世凯寝食难安。于是杨士琦复又来往于京津道上。几度密商,决定一方面斩草除根,要绝掉岑春煊的慈眷;一方面移花接木,以袁世凯代林绍年,以张之洞代鹿传霖,重新开一番局面。
岑春煊翻然变计了!决定假满接任。这自是自恃慈眷,而两广又是颇可有作为之地,何忍轻弃?但亦由于同乡梁启超的活动,在此期间专程由东京到上海,跟岑春煊有过秘密的会晤。
谁知这些形迹都已落入上海道蔡乃煌耳目中。此人籍隶广东番禺,出身与才具跟张荫桓相仿,但品格比张荫桓卑下得多。他之能谋得这个肥缺,走的是“庆记公司”的门路;而固位之道,则是全力侦察革命党的行动,并为北洋的鹰犬。所以岑春煊的行动,亦在他窥伺范围之内。
当蔡乃煌密告梁启超正在组织“政闻社”,并正拉拢岑春煊的电报到京时,恰好两广总督衙门进贡慈禧太后的寿礼,亦已由专差护运抵京。寿礼很别致,是八扇琉璃屏,用广东称为“酸枝”的紫檀雕琢,另饰彩画,工细绝伦,这不足为奇;奇的是这八扇琉璃屏,厚有一尺,中空贮水,可蓄金鱼。见到的人莫不啧啧称奇,暗中评议,今年万寿的贡物,只怕要以岑春煊这别出心裁的一份考第一了。
这是岑春煊未萌退志的明证,而且也是慈眷行将更隆的信号。于是奕劻、袁世凯经由端方的协力,开始对岑春煊动手了。
“是!”奕劻答应着,又问,“两广总督请旨简派。”
慈禧太后大受刺激,无心问政,略想一想说:“我一时也想不起人。调了一个又得调第二个,得好好安排。你们去商量好了,开个单子来看。”
这在奕劻恰中下怀,回到军机处一个人默默运思,开了一张单子,然后又递牌子,请求“独对”。
“如今巡抚之中,以河南巡抚张人骏资格最深,而且他原做过广东巡抚,升任两广总督,驾轻就熟,人地相宜。”
“可以!”慈禧太后问道,“那么谁补河南巡抚呢?”
“奴才想保荐林绍年。”奕劻说道,“林绍年原很不错,应该是个可以得力的人。不过,他总觉得他进军机是出于瞿鸿禨的保荐。这个疙瘩在心里消不掉,办事就不能得心应手。倘蒙恩典外放,他也是感激的。”
“嗯,嗯!”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不过,军机大臣外放巡抚,似乎没有这个规矩。”
当年“南北之争”,李鸿藻与荣禄合谋,想排挤沈桂芬出军机,正好贵州巡抚出缺,荣禄密奏慈禧太后,以沈桂芬接充。
懿旨一下,群相惊诧,宝鋆据理力争,说“巡抚二品,沈桂芬现任兵部尚书,军机大臣,而且宣力有年,宜不左迁”。
宝鋆接下去又说:“此旨一出,中外震骇,朝廷体制,四方观听,均有关系,臣等不敢承旨。”慈禧太后迫不得已,只好收回成命。
这件事在慈禧太后印象特深。所以听说以林绍年调补河南巡抚,不由得想起二十八年前的往事,颇有顾虑。
不过,奕劻只是想排挤林绍年出军机,并非有所报复,事前亦是经过仔细考虑的,当下从容答奏:“河南巡抚一缺,向来与其他巡抚不同;再者林绍年现任度支部侍郎,对品互调,并不违体制。”
河南巡抚与众不同,慈禧太后是知道的——巡抚都有总督在管,即令不是明白规定隶属关系,而习例上亦必受某一总督节制,如山东巡抚之于直隶总督,就是一个例子。唯独河南巡抚,自田文镜时开始,便专属于朝廷,没有一个总督可以干预。而且,林绍年的情形与沈桂芬大不相同,所以慈禧太后听得这番解释,亦就同意了。
“林绍年的笔下是好的。”慈禧太后茫然地问,“他一走,谁动笔啊?”
这一问,恰好引出奕劻想说的话。他事先便已得有信息,慈禧太后颇为眷念张之洞,将他召入军机,必能邀准;而亦唯有张之洞内召,才能夹带袁世凯入枢。一番说词是早就想好了的,只待慈禧太后自己开端,便可从容陈奏。
“军机原要添人,不过在军机上行走,关系重大。奴才在想,这个人必得第一,靠得住;第二,大事经得多;第三,笔下来得;第四,资格够了。看来看去,只有张之洞够格。”
“好啊!”慈禧太后欣然同意,“调张之洞进京好了!”
“是!”奕劻紧接着说,“不过张之洞有样毛病,李鸿章从前说他书生之见,这话不算冤枉他。张之洞有时候好高骛远,不大切实际。而且,他比奴才大一岁,精神到底也差了。”
“军机上最多的时候,有六个人,如今只有四个,再添一个年轻力壮的也可以。”
“要添就添袁世凯。”奕劻脱口便答,听起来是势所必然,令人不暇多想。只听他再说用袁世凯的理由:“袁世凯务实际,正好补张之洞的不足。而且各省总共要练三十六镇的兵,这件大事,只有袁世凯能办。再者,他在北洋太久,弄成尾大不掉的局面,也不大好!”
最后这句话才真的打动了慈禧太后的心,但并未立即准许,只说:“先让他进京来再说。”
袁世凯打点进京以前,第一件大事是催办贡献慈禧太后的寿礼。这份礼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着手预备,以服御为主,两袭大毛袍褂,玄狐、白狐各一,一支旗妆大梁头的玉簪,两支伽楠香木镶宝石的珠凤,再有一枝六尺的珊瑚树,配上红木座子,就比人还高了。
这份寿礼,是与岑春煊的八扇琉璃屏媲美,但后来居上的却是盛宣怀的一份。由于慈禧太后每天跟宫中“女清客”缪素筠写字作画,兴趣正浓,所以盛宣怀投其所好,觅了以钱舜举为首的宋、元、明三朝九名家的手卷,配上成亲王永瑆所写的扇面册叶九本,既珍贵又雅致。但看上去轻飘飘的,似乎分量不够,因而以足赤纯金一千两,打造了九柄如意,用独块红木做架,外面加玻璃罩。这九柄如意有个名堂,叫作“天保九如”。
同时,盛宣怀又送了一份重礼,托掌印钥的内务府大臣世续格外照应。世续仔细检点以后,关照专差,另外再备一个玻璃罩。
果然,抬进宁寿宫时,玻璃罩打碎了一面。幸而世续有先见之明,等安置停当,换上个新罩就是,否则只好不加罩子,那就逊色得太多了。
慈禧太后见过无数奇珍异宝,但这样金光灿烂的九柄如意,却还是平生初睹,觉得它俗得有趣,信口问了句:“是真金?”
“足赤纯金。”李莲英答说,“底下有打造铺子的字号。”
“倒难为了他!”慈禧太后说,“差官也该犒赏。”
解送贡品的差官,每处赐宴一桌,犒赏二百两。另外对三大臣另有赏赐,袁世凯是双桃红碧玺金带头,岑春煊是翡翠佩件,盛宣怀是打簧金表,都是文宗生前御用之物。
在袁世凯未进京以前,奕劻便已为他作了周密的部署,直接间接地在慈禧太后面前鼓吹一种见解:袁世凯在北洋办洋务,并不逊于李鸿章。只看日俄战争时,他能笼络日本而又不遭俄国的怨恨,足见手段。又说当今办洋务的长才,如唐绍仪、梁士诒等等,都佩服袁世凯,如果由他来当外务部尚书,一定可以得心应手。
这些话说得多了,自然能够转移慈禧太后的想法。本来她就觉得吕海寰的资格浅了些,而外务部居各部之首,应该由重臣充任尚书,才能表示尊重各国、力求修睦的本意。因此,袁世凯在七月廿二进京,召见了两次以后,慈禧太后便作了决定,调袁世凯为外务部尚书,原任尚书吕海寰调为会办税务大臣。同一天另有一道上谕:“着张之洞、袁世凯在军机大臣上行走。”
两总督同时内召,连带疆臣亦有一番大调动。直隶总督由山东巡抚杨士骧署任,湖广总督则调赵尔巽接充——他早在三月间便授为四川总督,一直不肯到任,川督由他的胞弟、四川藩司赵尔丰署理。如今改调湖广,遗缺由江苏巡抚陈夔龙升任,这一来,赵尔丰亦无需回避,是个很妥帖的安排。
八月里,张之洞交卸了鄂督,到京接任。宫门请安,立刻便由慈禧太后传谕:第二天一早召见。
“张之洞是同治二年的探花。”慈禧太后对李莲英说,“他是我手里取中的!”
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感慨少得意多,李莲英便摆出笑容说道:“这么说,张中堂简直就是老佛爷的门生!”
“也可以这么说!”慈禧太后的回忆,一下子跳到四十多年前,“那一榜的状元是翁同龢的侄子,叫翁曾源,有羊角风,一发起来,人事不知,怕人得很,居然会中了状元,也是怪事。”
“那是老佛爷的庇护,不然,有羊角风的人,一到了保和殿,看那势派,岂有个不吓得发病的道理?”
“是啊!不过,他也就是状元,不能做官。他那一榜,数学问好,还是张之洞。”慈禧太后眨着眼笑道,“我记得召见三鼎甲的那天,张之洞进殿差点摔一跤。他人长得瘦小,不讲究边幅,走路一跳一蹦的,有人说他是猴相,一点不错。”
就为了这份念旧之情,所以在召见张之洞时,慈禧太后特有一份亲切喜悦的感觉。但一见张之洞头白如银,回想他当年的“猴相”,不由得深致感慨:“你可真是老了!”
“慈圣在上操劳国事,臣何敢言老?”张之洞答说。
“你今年多大?”
“臣道光十七年出生,今年七十有一。”
“那还比我小两岁。”慈禧太后问道,“眼睛、耳朵都还好吧?”
“视力稍差,耳聪如昔。”
“你这比王文韶、鹿传霖强得多了。”慈禧太后说,“王文韶当差很谨慎,我本来也不愿意让他退出军机,只为他的耳朵实在聋得厉害,没法子,只好准他告老。你跟他常有来往吧?”
“王文韶家住杭州,岁时令节,常有书信往来的。”
“衣服新的好,人是旧的好。这趟调你进京,可不是让你养老!好在你的精神还很好,你要替国家尽力。”
“是!只要有益于国,臣不敢以衰迈而有所诿避。”
“如今外患总算平了下来,可是,内忧还在。革命党到处闹事,你看该怎么办?”
“兹事体大,不是片刻之间可以回奏得清楚的。”张之洞紧接着说,“不过,有一句话,臣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你说!”
“满汉畛域,务当化除。臣记得与前督臣刘坤一会奏,整顿国事办法十二条,其中‘筹八旗生计’一节,意在消融满汉隔阂。”张之洞略停一下,高声念他奏折中的警句,“‘中国涵濡圣化二百余年,九州四海,同为食毛践土之人。满、蒙、汉民,久已互通婚嫁,情同一家,况今中外大道,乃天子守在四裔之时,无论旗汉,皆有同患难共安乐之谊。’如此休戚相关,祸福与共,何可自分畛域?”
“朝廷并没有成见。”慈禧太后从容说道,“我记得你四年前进京召见的时候,也说过这话。所以,以后定新官制,不分满缺、汉缺。再如陆军官制,都统、参领亦不是专由旗人来当,像新军将领段祺瑞、王士珍他们,都加了都统的衔。这不是朝廷不存成见的证据?”
慈禧太后振振有词,倒不是有意辩驳,而张之洞却为她堵得气结!他心里在说:朝廷是这样子化除满汉畛域,实际上是进一步地排汉。以前六部分满缺、汉缺时,犹是对等的局面;如今则满多汉少,而犹说不存“成见”,这话也太令人不能心服了!
慈禧太后见他只是喘息,并无别话,当他累了,便又体恤地说:“你下去休息吧!以后天天见面,有什么话,慢慢再说。”
张之洞尚欲有言,慈禧太后已吩咐太监上前扶掖,只好跪安退出。军机处已派了二班的“达拉密”易贞在宫门迎接,请到军机处接事。
“不!”张之洞说,“我得先到内阁到任。”
易贞不想第一次见面就碰了个钉子,但亦只有赔笑,再次请示:“那么,请中堂的示下,是不是明天接手?”
“再看吧!”
这就更让易贞诧异了!入军机是多少人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事,而张之洞仿佛视之为“嚼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其故安在?倒必得打听一番。
军机章京与内廷奏事太监常有交往,所以易贞很快地打听到了,原来奏对时与慈禧太后为了满汉之见,言语似乎不甚投机,因而有此意兴阑珊的模样。
易贞是河南商城人,与袁世凯同乡,以此渊源,颇见亲密。回到军机处,悄悄相告其事。袁世凯亦很诧异,觉得张之洞的脾气发得没有道理。
“他是什么意思呢?莫非对两王不满?”他问。
“只怕不是不满,是略有轻视之意。”
“这可不好!”袁世凯低声说道,“你不必再提这件事了,传到两王耳朵里,徒生意见。你明白我的意思不?”
“是,明白!”
“张中堂还是住白米斜街?”
“是的。”
“回头我去拜他。”袁世凯唤着易贞的别号说,“丞午,请你关照同人,等张中堂接事以后,不要提满班朋友如何不中用的话。”
“其实,”易贞笑道,“就不说,张中堂也知道。”
“那是另一回事。你只听我的话就是!”
白米斜街在地安门外,什刹海南。张之洞不知何所本,称之为“石峣海”,但连他家的听差,都一仍旧名,将“刹”字念成“结”。
轿子到门,张家的听差出来挡驾,说他家主人到会贤堂去了。会贤堂是张之洞的厨子所开的一家饭庄子,就在什刹海以北。京里提得起名字的大小馆子,都有一两样拿手菜,会贤堂得地利之便,以邻近荷塘中所产的河鲜供客,名为“冰碗”,所以夏天的买卖极好。到秋风一起,自然门前冷落。而今年不同。
原来自亲贵用事,官制大改,多少年来循资渐进的成规,已在无形中失坠。为求幸进躐等,苞苴奔竞之风大炽。会贤堂既是张府庖人掌柜,张之洞的文酒之会自然假座于此;然则仰望“南皮相国”的颜色,想藉机接近,或者打听官场的行情,会贤堂就是一道方便之门了。
袁世凯心想,既然来了,不肯稍稍迂道一顾近在咫尺的会贤堂去一会张之洞,足见来意不诚,比不来更失礼,因而绕到北岸。只见会贤堂前车马纷纷,其门如市。不过等袁世凯的大轿一到,围在一起闲谈聚赌的轿班车伕,自然都敛迹了。
传报入内,张之洞少不得离座相迎。略事寒暄,主人引见了一批他从武昌带来的幕僚,袁世凯认识的只有一个号称“龙阳才子”的易顺鼎。
其时,张之洞已经饭罢,聚客茗饮,亦将散场,只为袁世凯专诚来访,不得不强睁倦眼,陪着说话。见此光景,袁世凯觉得有些话不便出口,更无法深谈,只说:“庆王特为致意,请中堂务必明天就接事。有好些紧要条陈,可否要取决于中堂。”
其实奕劻并未托他转话,也没有什么非张之洞不能定夺的条陈在军机处,他此来只是劝张之洞别闹脾气,所以用这样的说法敦促。
张之洞亦是爱受恭维的人,听袁世凯这样一说,就有闲气亦可消释,拱拱手说:“是了!明天我到内阁接了任,随即入枢。”
“恭候大驾!”袁世凯站起身来又问,“有没有什么可以为中堂效劳之处?”
“言重,言重!”张之洞说,“来日方长,仰仗之处正多,眼前还不必麻烦老兄。”
张之洞入枢的第三天,接到两江总督端方的一通密电,说是署理江苏巡抚陈启泰“嗜好甚深,不堪封疆重任”,力保湖北藩司李岷琛继任苏抚,并建议以湖北臬司梁鼎芬调补藩司。
“午桥的主张我无意见,请列公合议!”张之洞将端方的电报请同僚传观。
这天奕劻没有到班,传观由载沣开始。他跟鹿传霖都没有话,传到袁世凯手里,一看便知此事的来龙去脉了。
原来江苏巡抚陈夔龙调任川督,朝命本以浙江巡抚张曾敭调任江苏。而张曾敭由于处理“鉴湖女侠”秋瑾一案,处置过于严峻,江浙两省的士绅大为不满,所以对他的新命纷纷表示反对。江苏士绅甚至公然表示拒绝他到任。
其时陈夔龙已经奉准给假三月,回籍省墓,更有件大事是要赶在十月初十慈禧太后万寿以前到京。如今张曾敭不能到任,他便不能交卸,岂不误了行程?因而电请以江苏藩司陈启泰署理巡抚,以便克期交代,进京祝嘏。
这是必定会邀准的事,也是陈夔龙分内可以做主的事。江苏向来有两藩司,江宁藩司隶属总督,江苏藩司则归巡抚管辖,而端方却认为陈夔龙作此决定,应该先要征得他的同意。居然不经知照,径自出奏,深为不悦。但以无从与陈夔龙作梗,便迁怒到陈启泰头上了。
这些情形,袁世凯已有所闻,如今看到端方的电报,立刻便知道他的用意。只是要跟陈启泰为难,而非荐贤。李岷琛是张之洞的旧部,梁鼎芬更是武昌抱冰堂上的红人,如此迎合,自然会得张之洞的支持,借李以逐陈。
袁世凯一向轻视他这个拜把弟兄,心里在想:端老四这下又失策了!只为报没来由的睚眦之怨,平白地长他人的志气——江苏巡抚落在张之洞旧部手里,足以增他的声势,相对地便是灭了自己的威风。如何见不及此?
于是,袁世凯笑笑说道:“伯平是不是抽大烟,还在疑似之间。至于少东的痼疾甚深,是我在天津亲眼得见的,莫非午桥竟不知道?”
这一说,张之洞无法再为李岷琛撑腰,只问:“慰庭,那么你看,怎么覆他?”
“朝廷已有电旨,准伯平署理苏抚,不能随便收回成命。至于苏抚究竟应该派谁,不妨等筱石到京以后,当面问一问他,究竟伯平的精神如何,能不能胜任,再请旨办理。”
“好!就这样办。”
陈夔龙到京不久,陈启泰便实授了江苏巡抚。因为此人的精力并不如端方所说,而操守能力又足胜封疆之任,没有理由不让他真除。
陈启泰是翰林出身,当过多年御史,以他的清廉耿直,当然看不惯端方与蔡乃煌的所作所为。端方是总督,陈启泰无奈其何;上海道蔡乃煌,在管辖之下,就不肯轻饶了。到任甄别部属,将蔡乃煌加了极坏的考语。
这一来,张之洞就不客气了,做主将蔡乃煌调为邮传部左参议,但他的遗缺却未派人。因为这是个特简的道缺,袁世凯以“先得探探上头的意思”为名,把开单请简这道手续暂且压了下来。
紧接着,端方有电报到京,指派上海道蔡乃煌解送贡品进京。就这样,越过了陈启泰这一关,蔡乃煌得以到京活动。
交卸了差使,第一个要见的是奕劻。他坦率地要求回任,理由是,他一离开上海,无法控制局面,新闻纸上可能就会出现“谣言”,说岑春煊与康、梁合影的照片出于他的伪造。那一来风波大起,会成不了之局。
一听这话,奕劻不免着慌,“等我想法子,等我想法子!”他说,“你最好先去看看袁宫保。”
袁世凯他当然要去看的,不过说法不同了。以伪造照片的那重公案将被揭发作威胁,是欺侮奕劻不明白报界的情形,他本人不说,报界何由得知其事?何况岑春煊由这帧照片上断送了功名,根本就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其事极秘,不虞外泄。奕劻不明其中事理,而在袁世凯面前却是瞒不住的。
不过,能耸动袁世凯听闻的,亦仍旧只有岑春煊。蔡乃煌说他自开缺以后,在上海恢复了当年为贵公子的故态,每天晚上在“长三堂子”摆酒,而且经常豪赌,一掷万金,出手豪阔,因而结交了很多富商巨贾、贵介公子。
“西林表面上醇酒妇人,其实借以自晦。别的倒都不在乎他,唯一可虑的是跟盛杏荪走得很近。”
袁世凯早就有此忧虑,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西林未到任就能为杏荪修怨,总算是够交情的。”他说,“杏荪总要有所报答啰!”
“就没有这层关系,他们亦一定会走在一起。西林的威望,杏荪的财力,合则两利,现在有条路子快要走成功了。”
“喔,”袁世凯问,“是怎么一条路?”
“正西。”
“正西?”袁世凯细想了一下才明白,八卦中正西为兑卦,兑为“泽”也,“原来是泽公!”
“是!这条路要走通了,陈玉苍怕难保其位。”
陈玉苍是指接岑春煊的邮传部尚书陈璧。袁世凯知道,盛宣怀心目中艳羡两个缺,一个直隶总督,一个邮传部尚书,以度支部尚书载泽最近颇为慈禧太后所笼络这一点来说,盛宣怀督直,未必能够如愿,当邮传部尚书,所望并不算奢。
“至于西林,有杏荪替他在京活动,皇太后年纪大了,又格外念旧,复起亦非无望。”蔡乃煌看袁世凯沉吟不语,知道他被说动了,因而自陈,“宫保,如果能让我回任,我一定看得住西林,还要找机会给他难堪!”
“喔,”袁世凯很感兴趣地,“你预备怎么样跟他开玩笑?”
“像他这样三世受恩深重的大员,既然因病开缺,就得回籍养痾。在十里夷场的是非之地,花天酒地,不说招惹是非,即于观瞻,亦复不雅。我就拿这个题目,找机会剥剥他的面皮。”
袁世凯微笑不语,然后突然问道:“你见过南皮没有?”
“还没有。”
“去见了他再说!”袁世凯说,“你只要把南皮敷衍好了,事情就可望挽回了。”
“是!”蔡乃煌深深受教,告辞而去。
未谒南皮,先晤龙阳——龙阳才子易顺鼎跟蔡乃煌曾共过患难。
原来蔡乃煌本名金湘,以秀才做刀笔,为当时的番禺县令王存善抓到他争妓一案,行文学老师,革掉他的秀才。这一来再犯法到堂,对县官就不能长揖称“老公祖”,而需跪着叫“大老爷”。“大老爷”一生气,亦可以打他的屁股。有此危险,蔡金湘不敢再逗留在广州,远走京师。
到了京里的蔡金湘摇身一变成为蔡乃煌,字伯浩,是国子监的监生,国子监确有这样一个监生,是蔡金湘的胞侄。冒牌的蔡乃煌,循例可应北闱乡试。他的笔下很来得,中了一名举人,但不敢再回广州,捐了一个县令,分发台湾,其时正在甲午。
及至黄海熸师,战败割台,台湾巡抚唐景崧被举为大总统,密电京师,请饷百万,以便募兵抗日。朝廷准奏,户部筹款,拨了六十万到台湾藩库。其时局势混乱异常,以县令为藩司幕友的蔡乃煌,混水摸鱼,不知使了个什么手法,截留了二十几万,饱入私囊,内渡入川,捐了个道员,随波浮沉,居然走通了奕劻的路子,放了上海道。
当他在台湾藩幕时,易顺鼎也在台湾当道员,酒阵文场,惺惺相惜,交情不浅。蔡乃煌如今要打通张之洞的路子,现成有个易顺鼎可通款曲。好在他们这几年踪迹虽疏,音问不绝,所以一见了面,仍旧跟熟朋友一样,不必多叙寒温,便谈入正题。
“曾文正的小女婿从前当上海道,花了九万银子,所以文芸阁说他‘扶摇直上’,似恭维而实挖苦。”易顺鼎笑道,“你花了多少?”
“不必提起。反正本钱还没有捞回来。”
“所以你其心不甘?”
“实甫,易地而处,莫非你就能无动于衷?”蔡乃煌放低了声音说,“你我交非泛泛,我跟你说实话,庆邸、项城都很同情我,就怕南皮作梗。这一关若能打通,实甫,我替你刻《四魂集》。”
易顺鼎诗才如海,平生作诗无数,自己最得意的是在台湾那两年的诗,一共编为四集,题名:“魂北”、“魂东”、“魂南”,余生可恋,忌讳魂西,改用“魂归”,合称为“四魂集”,早已刻印问世。蔡乃煌只是不便公然表示,打算送他多少银子,因而用此说法。
易顺鼎正在闹穷,自然乐于成人之美,想了一下说:“包在我身上!你在寓听我的信好了!”
“实甫!”蔡乃煌问说,“你锦囊中有何妙计,说得如此有把握?”
“天机不可泄漏。”易顺鼎答说,“不过,到时候找不到你,那可是你自失良机,怨不得我。”
蔡乃煌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唯有听命而行,每天守在西河沿的客栈,摒绝应酬,一意待命。这样到了第四天的正午,易顺鼎派听差送来一封信,上面只有五个字:“飞驾会贤堂。”
蔡乃煌不敢怠慢,匆匆赶去,易顺鼎在门口守候,拉着他到一边说道:“今天南皮又要‘敲钟’了!机会甚巧,庆邸、项城都在座。回头把你的看家本事拿出来,十四个字中取富贵!”
所谓“敲钟”是作诗钟,张之洞最好此道,幕中易顺鼎、樊增祥都是好手,蔡乃煌亦颇不弱。听得易顺鼎的话,恍然大悟,一联见赏,回任可期,所以说“十四个字中取富贵”。
机会倒真是好机会,不过,“宰相礼绝百僚,我这样做了闯席的不速之客,”蔡乃煌踌躇着问,“似乎于礼不合。”
“不,不!我已经为你先容了,并不冒昧。何况,庆王跟项城,你是再熟不过的熟人。”
一想到奕劻与袁世凯,蔡乃煌自觉关系密切,小小失礼,亦无大碍,胆气便壮了,但仍需先问一声:“到底是哪些人?”
“你一进去就知道了!”
“南皮我可是初见,”蔡乃煌特又叮嘱,“实甫,你可要处处照应着我。”
“何劳多嘱,请吧!”
到得厅上一看,一共三桌,正中一桌以庆王奕劻居首,左右是东阁大学士那桐与袁世凯,张之洞坐了主位。东面一桌五个人,首座是左都御史陆宝忠,另外是四个侍郎:杨士琦、郭曾炘、唐景崇、严修。看到唐景崇,蔡乃煌微感忸怩,因为唐景崇正是被人讥为“槐柯梦短殊多事”的唐景崧的胞弟,蔡乃煌在台湾的那段往事他自然知道。
幸好,易顺鼎是安排他在西面那一桌。未曾入座,先谒贵人,易顺鼎领着他到第一桌,蔡乃煌先向奕劻请安,口中喊一声:“王爷!”
“喔,你也来了,好,好!”奕劻随即指着他向主人说:“香涛,这就是蔡伯浩!”
于是蔡乃煌转过身来,向斜睨着他的张之洞请个安,谦恭地说:“心仪中堂三十年,今天才得识荆,真是快慰平生。”
“请少礼!”张之洞说道,“我亦久仰了。听说你刻过一部《絜园诗钟》,可否能见赐一部?”
“中堂言重!”蔡乃煌答说,“回头就送到府中,只怕不足当法眼。”
“不必客气,请坐吧!待会我要好好请教。”张之洞又向易顺鼎说:“实甫,今天是王爷邀一社,以美玉为彩,你一向捷才,以多取胜,今天可不许你多作。”
“中堂总是跟我为难。”易顺鼎笑道,“我只作四联。”
“哪里,哪里!每人一联。”
张之洞指着西面说:“请归座吧!”
于是蔡乃煌向那桐、袁世凯行了礼,又到东面一桌周旋数语,方始归座。同桌有个他畏惮的劲敌,是光绪八年宝廷当福建主考取中的解元郑孝胥,诗坛中的巨擘,而且诗钟向以福建称雄,郑孝胥更是其中的顶儿尖儿。今天想要一鸣惊人,只怕有些难了。
郑孝胥正在谈诗钟,等蔡乃煌入座,向同席诸人略事寒暄之后,他接着中断的话头说道:“有一年在福州,轮着我主课,拈得‘女花’的二唱,这两个字太宽了,因而有人提议,限集唐诗。元、眼、花的三联,真是叹为观止了!状元的一联是:‘青女素娥俱耐冷,名花倾国两相欢!’”
“好!”大家齐声赞许。
不想这一下惊动了第一桌,张之洞转眼问道,“必是苏堪又有佳作?”
“苏堪在谈诗钟。”易顺鼎抢着答说,“女花二唱限集唐诗。”
“喔,倒要听听。”
这一来便是满座倾听了。郑孝胥复述了“状元”之作,接下来说:“评为第二的一联是:‘商女不知亡国恨,落花犹似坠楼人!’”
“不好!”张之洞大摇其头,“出语不祥,看来此人福泽有限。”
“我亦云然。不如元作气象高华,很有身分。”奕劻问道,“还有一联呢?”
“还有一联倒真是才人吐属。”郑孝胥高声吟道,“神女生涯原是梦,落花时节又逢君!”
“你道他才人吐属,我说是诗妓口吻。这一联好在浑成,不过终逊元作。”张之洞忽然问道,“听说伯潜打钟,每社必到,可有这话?”
“大致如是!”
“可有格外精警之作?”
“太多了!”郑孝胥想了一下说,“乞迷三唱,他作了两联:其一,‘残酒乞邻聊一醉,乱山迷路欲何归?’;其二,‘垂暮迷方终不径,忍饥乞食定谁门!’”
不待吟罢,张之洞已恻然动容:“莫非伯潜境况如此艰窘?”他看着郑孝胥问。
“不至如此!只是闲废二十余年,感慨甚深而已!”郑孝胥复又吟道,“十年竿木逢场戏,一梦槐安作宦归!”
“这也是伯潜的句子?”
“是的。木安四唱。”
“寄托遥深,好!”张之洞左右顾视着说,“琴轩、慰庭没有赶上,王爷是目睹我们当年狂态的!”
奕劻连连点头,向袁世凯说道:“三十年前,‘翰林四谏’的风头还得了!庚辰年的‘午门案’,就是香涛跟伯潜的杰作,片言可以回天,真正好文章。恭忠亲王亲口跟我说过:像张香涛、陈伯潜的奏议,才叫奏议。那批穷疯了的都老爷,满纸浮言,造谣生事,真该愧死!”
袁世凯知道他借题发挥,笑笑不答,却转脸向张之洞说道:“伯潜阁学,闲废可惜。朝廷求贤甚亟,似乎可以征召。”
“我写信问过他,归卧之意甚坚,再看吧!”
这是张之洞的违心之论。陈伯潜——翰林四谏之一的陈宝琛,自从光绪十年以内阁学士“会办南洋军务”,与两江总督曾国荃俨然并驾。曾几何时,得罪而去。此外张佩纶马江丧师,一蹶不振,宝廷佯狂自劾,潦倒以终,清流一时俱尽。唯有张之洞青云直上,身名俱泰,得力在善窥慈禧太后之意。她对陈宝琛是不会有好印象的,岂肯冒昧论荐?
不过翰林四谏的私交,不为外人所知。所以除了闽籍的郭曾炘、郑孝胥疑心他言不由衷以外,其他的人都当他说的是真话。袁世凯亦就不曾再提陈宝琛。
不过,话题却还是集中在翰林四谏的逸闻韵事上。一直谈到席终,撤去席面,煮茗焚香,要开始“敲钟”了。
会贤堂的跑堂侍候过几次,已很熟练了,除了多备纸笔以外,另外端来一个高脚铜盘,上面有个小小的瓷花瓶,插香一支,离顶端寸许,用丝线系一枚铜钱。此是仿击钵催诗的遗意,一命了题,立即燃香,烧到系钱之处,线断钱落,铿然作响,恰如钟声,所以名为诗钟。
“请王爷命题吧!”易顺鼎将一盒象牙诗韵牌捧到奕劻面前。
他随手抽开一屉,拈一块韵牌来看,“蛟!”他说,“一平一仄好了!”拉开“去”声那一屉,又拈一块看着说:“断!”
“王爷这两个字拈得很好。”张之洞说,“蛟断二字很响,今天必有好句。”
“香涛,你看用几唱?”奕劻肚子里也有点墨水,征询地说,“七言诗第五字谓之诗眼。不过既是一平一仄,用在可平可仄的第五字,似乎可惜了,不如用四唱。你意下如何?”
“王爷是大宗师,命题自有权衡,说四唱就是四唱。”
奕劻点点头,略略提高了声音说,“蛟断四唱,每位限作两联。我有小小彩物,聊佐清兴!”
说着,向贴身跟班招一招手,随即捧来一个锦盒,揭开盒子,放在铜盘前面。大家都走近来看,见是一枚通体碧绿的翡翠钱,上镌“多文为富”四字。玲珑雅致,是极好的一样珍玩,都有爱不忍释之意。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张之洞挥着手说,“快请构思去吧!”
说完,他吹旺了吸水烟用的纸煤,亲手去燃着了香。火大香燥,一下子便烧了一截,交卷之限就更迫促了。
就这时候,只听得有人朗然高吟:“斩虎除蛟三害去,房谋杜断两心同。”
发声之时,便惊四座,循声去看,是蔡乃煌抑扬顿挫地在念,念到“同”字,易顺鼎将笔一掷,袖手说道:“我要搁笔了!”
“果然好!”张之洞毫不掩饰他受了恭维的愉悦之情。
当然,奕劻与袁世凯亦都面有得色——上联用的是周处的故事,一虎一蛟,不言可知指的是瞿鸿禨与岑春煊;下联无疑地,以唐初贤相、开贞观之治的房玄龄、杜如晦拟袁世凯、张之洞。杜如晦居太宗十八学士之首,拟张之洞的身分,更觉贴切。
至于逐瞿罢岑,都知是奕劻两番独对的结果,然则斩虎除蛟的周处,当然是指他。奕劻回想这两件快心之事,不自觉地浮现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