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 > 《慈禧全传(全十册)》 > 正文 第九部 瀛台落日(上) 第14章

第14章

荣寿公主不作声了。慈禧太后亦没有往下再谈,静等军机处议奏。谁知就在这时候,广东又来了个急电,说钦州土豪刘思裕聚众劫掠,有攻打城池之意,来势汹汹,请速派大军,兼程入粤剿匪。

这个电报到京,是扣准了时候的。送到军机处,恰在上午十点多钟。军机章京译好送呈军机大臣,瞿鸿禨略略看过,随即吩咐用黄匣子送至内奏事处,转递至御前,正是慈禧太后传膳之时。

一看这个电报,席前方丈无下箸处了——慈禧太后一下子失去了食欲,摇摇头将筷子放了下来。

见此光景,李莲英向荣寿公主使个眼色,然后另外抬上一张食桌,荣寿公主一面伸手去揭大碗上的银盖子,一面说道:“今年的鲥鱼进得早。可不知道新鲜不新鲜?”

“不用了!”慈禧太后摇摇手,起身就走。

荣寿公主急忙上前搀扶,到得膳后喝茶休息的偏殿,关切地问道:“老佛爷怎么了?今儿吃得不香。”

“唉!”慈禧太后叹口气,“烦死了!”

荣寿公主把握机会,不徐不疾地说道:“我看老佛爷是累了!岑春煊所奏的不错,都是为了国富民强。话很不错,可是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光说也没有用。现在每次召见岑春煊,都要费到一两个钟头,奴才真是着急,老佛爷太累了,大不相宜。”

“岑春煊的性子太急。”

“性子急没有用!要看事情,该急的急,该缓的缓。而且事情要靠大家办,不该光逼上头。”

就这时候,李莲英来请示,原先奕劻已递了牌子,为今年万寿的庆典,请求“叫起”,慈禧太后已吩咐在膳后召见。此时是否“撤起”,来取进止。

慈禧太后方在沉吟,荣寿公主就怂恿了,“还是叫起吧!”她说,“跟庆王聊聊,也散散心。”

“好吧,叫!”

于是,就在乐寿堂西的三友轩,召见庆王奕劻。他先奏陈了万寿庆典应该预备的事项,提到广东应该进贡的焰火等物,说是潮州、钦州一带匪氛甚炽,贡品恐不能如数进献,需另筹补充。

这让慈禧太后想到了刚才收到的电报,随即唤人将原电取了来,交奕劻阅看,垂询如何处置。

“这情形很不好。‘三点会’刚在潮州闹事,还杀了地方官,如今钦州又闹土匪,倘或不办,跟革命‘乱党’勾结在一起,可是件不得了的事。”奕劻紧接着说,“周馥勤慎有余,到底精力衰迈,胆小怕事,恐怕应付不下来。上次袁世凯进京,也跟奴才谈起,说他亲家的才力有限,年纪也大了,不宜在两广,奴才真怕他不幸而言中。”

“原来袁世凯也这么说?”

“是!”

“那么,你看调谁去好呢?”

“这个……”奕劻沉吟了一下,面容肃穆地说,“奴才不敢以私害公。岑春煊跟奴才不和,奴才可不能埋没他的长处,论到带兵剿匪,眼前只有他跟袁世凯两个。可是论到威望,袁世凯又输他一着了!”

“嗯,嗯!”慈禧太后深深点头,“带兵就要靠威望!岑春煊是好的,而况两广他最熟悉,真正人地相宜。可有一层,刚刚内调,怕他嫌辛苦,不肯再去。”

“这话,奴才可不敢苟同了。君命如天命,爱去不去,哪里可以随臣下自己高兴?何况岑春煊受恩最深,更不应该怕吃辛苦!”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说:“就是这样吧!他很忠心的,谅来不会推辞。”

“是!”奕劻答应着,又谈了些他项事故,跪安退出。

出宫便回府,对于召对所作的决定,即便是对亲信亦只字不露。第二天领班进见,首先便提周馥那个电报,只说广东的情势凶险,周馥请求派兵,应准所奏,交北洋从速办理。

“兵是要派的,不过有兵也得有人会带。”慈禧太后说,“周馥不是带兵的人,而况年纪也大了。我想还是叫岑春煊到广东去吧!”

“是!”

就这样三言两语,便定了局。在瞿鸿禨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感,岑春煊本人更是既惊且怒,错愕莫名,毫不考虑地上折告病,自请归田。

这不用说,当然温旨慰留,上谕中说:“岑春煊奏,恳请收回成命,另简贤员一折,岑春煊病尚未痊,朝廷亦甚廑念。惟广东地方紧要,现在廉钦等处均有土匪滋事,潮州府属之饶平县境,竟有聚众戕官重案,周馥恐难胜任,非得威望素著、情势熟悉之人,不足以资镇慑。该督向来办事认真,不辞劳怨,前在该省筹防一切,深合机宜,是以特加简畀,务当迅速赴任,通筹布置,安良除暴,消患未萌。该督世受国恩,当此时事艰难,自应力图报称,勉副朝廷惓怀南服、绥靖岩疆之意,毋得再行固辞。”

此外又赏了十天假,在岑春煊来说,面子十足,不便再闹意气,否则就会自讨没趣。不过他当然亦不甘于就此离京,一天一个折子,痛陈时政,字里行间,夹枪带棒地将他看不顺眼的人冷嘲热讽,方带着北洋新军将领田中玉由天津乘海轮南下,先到上海,再转广州。

当岑春煊离京时,赵启霖亦方在摒挡行装,预备回湖南先住一阵再说。凡是言官因弹劾权贵而落职回乡,是件最出风头的事,朝士识与不识,大都会设宴饯行,甚至馈赠路费。离筵往往设在松筠庵——杨继盛的祠堂,是御史经常聚会之处。

这一次公饯赵启霖,却不在松筠庵,而在陶然亭附近的龙树寺。此寺以一株极古的龙爪槐得名,张之洞当翰林时,最喜欢在这里作文酒之会。有一年与潘祖荫联名做东,大会名士,作诗作到下午四点钟,还不见开席,饿火中烧的客人忍不住索食。两位主人面面相觑,不知从何说起。原来潘祖荫以为张之洞预备了,张之洞则以为潘祖荫必已预备了,结果谁也没有备饭。荒陂冷寺,由于这个轰传九城的笑话才大大地出名,常有骚人墨客的足迹。

这天的主人是民政部参议汪荣宝。当客人到达时,壁间已黏了一张诗笺,题目叫作“赠别”,下面署名“衮甫”,正是汪荣宝的别号。

这自然是赠别赵启霖的诗,共是两首七律:

城阙阴阴白日倾,沧波渺渺客心惊。浊醪一石难成醉,雄剑中宵尚有声!虎豹自依天咫尺,蕙兰宁怯岁峥嵘?长吟径度桑乾去,万树鸣蜩送汝行。

瑟高堂曲未同,明灯离席思难穷。岂期并世闻鸣凤,长遣行人惜逝骢。左掖花枝迷夜月,

洞庭木叶起秋风。天书早晚思遗直,何处山幽问桂丛。

客人看了,少不得有所评论;也有人觉得是个大好题目,很可以步韵寄意。其中有个侍讲学士叫恽毓鼎,正在漫步构思时,忽然有个人在他耳边叫一声:“老爷!”

恽毓鼎心无旁骛,不免吃惊,定睛看时,是他的贴身跟班高升。便即问说:“什么事?”

“太太打发人来说,有位极要紧的客人来拜,请老爷赶紧回去。”

“是什么要紧客人?”

“没有说。”高升踏前一步,低声说道,“只知那位客人送了很重的一份礼。”

“喔!”恽毓鼎考虑了一下,决定先行告辞,向主人撒了个谎,说家里来了常州的乡亲,必得赶回去见面,随即就坐车走了。

赶回家一看,不由得诧异,客人原是常有往来的世交,此人名叫朱纶,是现任江苏藩司朱家宝的长子。朱家宝字经田,云南宁县人,跟恽毓鼎、赵启霖都是光绪十八年壬辰科“刘可殺”那一榜的同年。朱纶是捐班的同知出身,工于应酬,夤缘得充考察政治大臣的随员,叙劳绩保奖了一个知府衔;更由载泽的关系认识了载振,刻意奉承,极得宠信,因而一个万难补缺的知府,得以调到民政部去当员外郎。

朱家父子都很懂得骛声气,偶尔也烧烧冷灶,恽毓鼎既是同年,又是御史,当然是逢年过节送红包的名单上必有之人。此外,也常有土仪馈赠,每次都是朱纶亲自登门致意,“老伯、老伯”的叫得非常亲热,所以恽毓鼎对他亦颇有好感。

等朱纶刚请过安,恽毓鼎便向听差发脾气:“明明是朱大少爷,怎么说是不熟识的生客?真正混账!”

“老伯,老伯!”朱纶急忙解释,“是小侄的不是,特意叫贵介不要说破,因为……”他赔笑说道,“小侄有下情禀告。能不能容小侄书房侍候?”

“喔,喔!”恽毓鼎有点明白了,“当然,当然。请!”

进书房要经过后轩,只见桌子上堆满了礼物,有云南宣威腿、吉林人参等等,地上还堆着五十斤坛的花雕四坛,不言可知是朱纶送来的。

“这是朱大少爷送的吗?”恽毓鼎特意问一声。

“不中吃!”朱纶抢着回答,“请老伯不要见笑。”

“太破费了!太破费了!”恽毓鼎一叠连声地说。心里有点嘀咕,知道朱纶有所求而来,而又绝不是请“大笔一挥”作篇寿序什么的,否则不必摒人密谈。

果然!到了书房里,关上房门,朱纶开门见山地说:“小侄是衔了振贝子之命,特意来求老伯主持公道的。”

“喔!这……”恽毓鼎吸着气说,“为王公亲贵主持公道,这,我还欠几年道行。”

“老伯太客气了!老伯一支笔横扫千军,谁不佩服?”朱纶放低了声音说,“有个稿子,请老伯过目。”

恽毓鼎接到手里,入目便觉心惊,只见案由是:“奏参枢臣,怀私挟诈,请予罢斥。”有“枢臣”的字样,而又是载振所托,当然是指瞿鸿禨。恽毓鼎心想,这一棒子过去,倘或打对方不倒,反弹过来,自己一定头破血流。

这样想着,便先不看下文,抬头问道:“枢臣指谁?”

“老伯看下去就知道了。”

“不看我也知道。不过,世兄,”恽毓鼎微笑问道,“我很奇怪,何以不找别人,要找到我。”

“这有个缘故。壬辰各位老年伯,都觉得只有老伯最看顾同年,众望所归,请老伯出面。”

“这话,世兄,真是俗语所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了!”

“我略微说一说,老伯就明白了。壬辰一榜,如今得意的,都跟庆邸、北洋处得极好,换句话说,庆邸跟北洋一倒,壬辰一榜只怕都要大受打击。”

“啊!”恽毓鼎一下子被提醒了,“这话,不假!”

他略略算一算,眼前朱纶的父亲朱家宝,就是走的庆王的门路;现任农工商部侍郎的唐文治,是庆王府的西席;学部侍郎宝熙亦跟庆王很接近。而凡跟庆王接近的,亦都与北洋有渊源。如果庆、袁一垮,同年中受影响,确是大有人在。

可是,赵启霖亦是壬辰科。提到这一点,朱纶认为瞿、赵以同乡而认为师生,乡谊重于同门之谊,正该群起而攻。

“同门岂可相攻?”恽毓鼎有不以为然的神色。

朱纶善于察言辨色,听出语气中并不是不可攻瞿鸿禨,便又说道:“还有件事禀告老伯,善化如久此执政,迟早会危及圣躬!”

一听这话,恽毓鼎的双眼睁得好大,“这是怎么说?”他咄咄逼人地问。

“善化几次造膝密陈,戊戌政变一案中获罪的人应该起用,皇太后总是装聋作哑。这很给他面子了,哪知善化言之不已,只怕皇太后会疑心是皇上的指使。那一来母子之间,不又生了很深的意见了吗?”

“你这话,”恽毓鼎近乎呵斥地,“是听谁说的?”

“庆邸、泽公,还有肃王都说过。”朱纶从恽毓鼎的脸色中看出,这个说法很有用,所以又加上一句,“唐年伯也知道的。”

他口中的“唐年伯”,便是唐文治。此人虽在庆王门下,但人品学问均有可取,是同年公认的君子。朱纶引他为证,话就有力量了。

恽毓鼎眨着眼想了好一会,点点头自语似的说:“是不可不去!不然就是皇上的一大隐患。”

原来恽毓鼎倒也是爱君的人,不过他跟戊戌前后的新党不同,不以为爱君就必须反对慈禧太后,而以调和两宫,向往着母慈子孝的境界,自然以“保护圣躬”为重。这个想法跟张之洞颇为接近,不同的是,恽毓鼎的态度比较激烈。如今为朱纶所说动,生怕瞿鸿禨的做法陷皇帝的处境于不利,所以决定去此隐患。

这样一种了解,正是朱纶所期待的,忖度情况,已是水到渠成,不必再多说什么。果然,恽毓鼎开始看那个稿子了。

奏稿的案由之下,写的是:“据称协办大学士外务部尚书、军机大臣瞿鸿禨暗通报馆,授意言官,阴结外援,分布党羽。”看到这里,他有疑问了。

“何谓‘暗通报馆’?”

“办《京报》的汪康年,不是恃善化为奥援吗?”

“这不能说是‘暗通’。”

“别自有故。”朱纶紧接着说,“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有一次太后跟善化发了几句牢骚,言下至不满于庆邸父子。善化经由瞿、汪两家内眷往来,把消息透露给汪康年,汪又悄悄告诉了英国《泰晤士报》的记者,发了一条新闻,说中国的政局有大变动,执政快要换人了。上头知道这件事,大为生气,说是不知什么人造谣。一查才知真相,认为善化是阴险小人,慈眷大衰。”

“原来有此一说。那么,‘授意言官’,自是指赵而言?”

“是!”朱纶答说,“听说另外还有人。”

“‘阴结外援’呢?”

“不就是岑制军吗?”

“这一款倒是情真事确!”恽毓鼎点点头又问,“你倒说,‘分布党羽’是怎么回事?”

“老伯看下去就知道了。”

下面是抨击瞿鸿禨的姻亲余肇康,于“刑律素未娴习,因案降调未久”,由于与瞿鸿禨是儿女亲家,因而得任法部左参议。此外还有许多“窃权结党、保守禄位”的“劣迹”。洋洋洒洒,写了上千言之多。

看完,恽毓鼎沉吟着说:“话好像说得过分了一点!”

“老伯,不是这么说,怎么攻得下来。为了保护皇上,其势非如此不可!”

恽毓鼎心想,这话不错!为自己设想,不攻则已,一攻非将瞿鸿禨攻倒了才能安心,否则别人不倒,自身要倒。

“好吧!”恽毓鼎说,“摆在我这里,容我考虑。”

“是!”朱纶恭恭敬敬地告辞。

到夜来,恽毓鼎绕室彷徨,有七分上折之意,却还有三分忌惮。正在为难之际,丫头来请,道是太太说的:“时候不早,请老爷好回上房休息了。”

到得上房,恽太太问道:“倒是什么大不了得的事,弄得废寝忘食?”

“你们女人家不懂!”

“是啊,女人家不懂国家大事,只懂家务。我也不知道你这个穷翰林当到哪年才当出头。”

这时,平常受惯了的讥嘲,他一向采取犯而不校的态度,此刻却有股郁勃不平之气,拍一拍桌子,倏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拿笔墨来!”

恽太太与丫头相顾会心,侍候纸笔茶水,剔亮了灯,让恽毓鼎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先改朱纶的来稿,在辞藻上好好修饰了一番,紧接着又拿白折子来誊清。

一鼓作气将奏折弄完,天都快亮了。抬头一看,恽太太还坐在旁边相陪,便讶然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你辛苦了一夜,”恽太太盈盈含笑地,“还不该陪陪你吗?”

恽毓鼎久未见妻子如此温颜相向,颇有受宠若惊之感,拱拱手说:“承情之至,你一定困了,快睡去吧!我让老妈子弄点东西吃了,也赶紧要睡了。”

“我不困,煮了一锅鸭粥在那里,我叫人端来你吃。”

于是喊醒丫头,预备早餐,鸭粥之外,还有四个碟子,一盘烫面饺。恽毓鼎奇怪,何以这天有这样丰盛的早餐,更奇怪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预备下的。

“烫面饺是昨天晚上包好的,拿湿手巾盖着,一蒸就是。”恽太太又解释他的第一个疑问,“你也苦了好几年了,应该过几天舒服的日子。”

“想过舒服日子还早,”恽毓鼎叹口气说,“唉!还是从前好!子午卯酉的年份,总还有放主考的希望,像今年丁未,本该是会试的年份,弄个房考,有个十来个门生,也还有几百银子的贽敬好收。从科举一停,翰林真没有什么当头了。”

恽太太笑笑不响,等恽毓鼎吃完粥洗了脸,快上床时,她才问说:“朱家大少爷昨天临走的时候说,他今天中午还要来看你。回头他来了,要不要叫醒你?”

“不必!你只告诉他,他托我办的事,我照他的意思办好了,今天不上衙门,明天递。”

恽太太知道,所谓“递”就是递折子,当即说道:“交朱大少爷去递,不省事吗?”

恽毓鼎想了一下说:“不好!不妥!”

“那么,自己派人去递。你交给我,也了掉你一件事,可以放心睡觉。”

恽毓鼎如言照办,然后上床睡觉,睡到午后起身,第一件事便是问折子递了没有?

折子是交给朱纶了,恽太太却不肯说实话:“派人送到衙门里去了。”她从梳妆台抽屉里取出来一个红封袋说:“朱大少爷顺便把节敬送来了。”

“节敬?”恽毓鼎诧异,“不是送过了吗?”

“这不同。上次是他老太爷的,这次是庆王的。”

“庆王的?”

恽毓鼎急急接过红封套来,上面什么字都没有,里面是一张满纸洋文的票据,幸好,恽毓鼎还认识“洋码”,五字后面拖三个圈圈,料想是外国银行五千两银子的支票。

“这……”他又惊又喜又不安,“这好像……”

“你不要说了!”恽太太抢着说,“庆王一天收的门包都不止五千两,你用他几个怕什么?”

“是怕人说闲话。”

“谁?谁敢说闲话?”恽太太说,“若是有人说闲话,倒更应该收了。不然,羊肉不曾吃,落得一身骚,那才真犯不着呢!”

恽毓鼎觉得太太说的是歪理,可是真还驳不倒她,只好不提。不过,想一想,还是有件事不安。

“今天五月初三,折子一上去,节前就有下文,何苦连个节都不让人家好好过?这,一定会有人骂我刻薄!”

恽太太不作声,而恽毓鼎却越想越觉得不妥,决定亲自上衙门,把要递的折子截住,过了节再说。

见此光景,恽太太只好开口了,“跟你实说了吧!折子是朱大少爷拿去了。”她说,“朱大少爷的意思跟你一样,过了节再递。”

“喔!你早该跟我说实话。”恽毓鼎突然神色严重地问,“这个封袋是你交了折子以后,他才交给你的?”

“哪里,昨天就交给我了。他叫我先不要告诉你,怕你心里觉得是受了人家的好处,才动这个折子的。”

“那还罢了!”恽毓鼎神色缓和了,“不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端午一早,命妇进宫贺节,王公贝勒的福晋、格格到了许多。

其中自然以醇王福晋的风头最健,恰好又逢她次子溥杰满月,所以为慈禧太后贺节以外,还有一片为醇王福晋贺喜之声。

午间赐宴已毕,慈禧太后需要休息,年纪大了喜欢热闹,虽靠在软榻上打盹,却仍旧吩咐:“你们别管我,管自己玩儿。可就是别走远了。”

于是醇王福晋、荣寿公主、奕劻的居孀之女四格格、皇后的胞妹、镇国公载泽的夫人,聚在寝宫后面的屋子里闲谈。

在荣寿公主导引之下,话题很自然地转到慈禧太后万寿上面,“今儿五月初五,日子过了一半了。”醇王福晋问道,“大姐,我们该怎么办哪?”

“十月初十,五月初五,可不是过了一半了吗?”四格格失惊似的,“日子好快,一晃儿就到了。”

“大姐!”醇王福晋重申前问,“咱们是该怎么孝敬哪?”

“那还不是凭各人的孝心。”荣寿公主回答说。

“话不错!可是总得看看老佛爷的意思。顺者为孝,爱热闹是热闹的办法,爱清静是清静的办法。”醇王福晋又问,“大姐,你听老佛爷提过没有?”

“提倒提过。”荣寿公主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啦?怎么说来的?”

“老佛爷自然体谅大家,说是不必铺张……”

“不!”泽公夫人抢着说,“老佛爷归老佛爷说,咱们还得好好儿尽孝心。”

“对了!就是这话。”醇王福晋问道,“七嫂,你听七哥是怎么说的,部里能拨多少款子?”

“七哥”是指载泽。从载振开缺以后,度支部尚书溥颋调农工商部,遗缺便补了载泽。所谓“部里能拨多少款子”,不言可喻,是问度支部为万寿庆典能拨款几何。

“这倒不知道。”泽公夫人说,“他还能少拨吗?”

“拨得可并不多。”四格格插进来说,“不过不能怪七哥。”

“怪谁呢?”泽公夫人声音中非常惶恐,“七爷可是绝不敢少拨的!”

“怪谁啊?自然是怪军机。”

“怪军机?”醇王福晋问,“莫非怪庆叔?”

“我家老爷子也做不了主。”四格格答说,“如今是瞿大军机掌权,他说不行,就是不行!”

声音很大,有些负气似的,只是在闭目养神的慈禧太后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就想到瞿鸿禨平时的奏谏: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钱要多花在地方上。宫中的用度,应该尽量撙节。内务府冗员太多,亟宜大加裁减。如今才知道,他还克扣着万寿的用费。

“这位瞿大军机再干下去,咱们旗人的脸皮都让他撕完了!”四格格恨恨地说,“当然一半也怪自己不争气。”

“怎么呢?”泽公夫人问。

“嗐!七嫂,”醇王福晋心直口快地说,“四姐自然是指振大爷的事。《京报》可是挖苦得过分了一点儿。”

“也不止这一件事。反正冷嘲热讽,尽骂咱们旗人不对!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

“四姐,”醇王福晋紧接着四格格的话问,“听说办《京报》的汪康年,是瞿大军机的得意门生,两家内眷走得很近。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四格格冷笑道,“也不知泄漏了多少机密大事?说句实话,咱们知道的事,还没有外国人多!”

“外国人?”

“什么英国、日本派在这里的访员,不是外国人吗?”

“这些人!”醇王福晋失惊地,“那不要登报吗?”

“当然。”

“老佛爷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谁敢在老佛爷面前多嘴?”

“这不成了私通外国了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

“那可是你说的那句话了,”醇王福晋说,“这位瞿大军机到底是安着什么心呢?”

“谁知道?”四格格用一种祈求的声音说,“老天保佑,可千万别又连累了皇上!”

“怎么呢?”醇王福晋与泽公夫人同声相问。

“你们想……”

“四妹,”是荣寿公主用威严的声音打断,“你别说个没有完了。凡事有老佛爷做主,要你着什么急。”

荣寿公主在“载”字辈中极具权威,这样疾言厉色的告诫,四格格自然不敢再说什么了。

在此沉默之际,前面却有了声音,“大格格!”是慈禧太后在喊。

“在这儿哪!”荣寿公主轻声说道,“前面去吧!醒了。”

到得软榻前面,只见慈禧太后双眼怔怔地望着空中,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他人悚息以待,唯有醇王福晋恃宠撒娇似的说:“老佛爷倒是在想什么呀?”

慈禧太后没有答她的话,只说:“大格格,你叫人把那个什么《京报》,找几份来我瞧。”

“是!”荣寿公主向四格格微微瞪了一眼,仿佛在责备她闯了祸似的。

五月初六,恽毓鼎的折子递了上去,慈禧太后没有发下来。初七一早,传谕独召庆王奕劻。

“你看看这个折子!”

奕劻极快地将恽毓鼎的奏折看完,伛偻着身子将原件呈上御案,退到一旁。

“皇帝,你看怎么办?”

“请皇太后做主。”

“我自然有主意。我只问问你的意思。”慈禧太后的声音极冷,“如果你要保全他,我可以改主意。”

皇帝大为惶恐,也相当困惑,不知道瞿鸿禨的事怎么又扯到了自己身上?但慈禧太后的意思是很明显的,已决定罢黜瞿鸿禨。既然如此,何敢保全?

不但不能保全,还得骂瞿鸿禨几句,因而移过原折来,一面看一面说:“照他的劣迹‘暗通报馆,授意言官,阴结外援,分布党羽’,就该革职查办。”

“查是要查的!”慈禧太后的语气缓和了,“革职,太不给他面子了。开缺吧!”

“是!”奕劻问道,“请旨,派什么人彻查?”

“少不得有孙家鼐。”慈禧太后说,“另外一个,你们看,派谁好?”

再派一个人自然要选满员。查案的人至少应与被查的人资格相侔,若以瞿鸿禨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的官阶来说,不妨在满缺的大学士、协办大学士世续、那桐、荣庆中挑一个。但奕劻建议的,却是陆军部尚书铁良,因为第一,藉此贬低瞿鸿禨的身分;第二,铁良一向对汉人有存见,如果孙家鼐有卫护瞿鸿禨之意,加上一个铁良便可制衡了。

“其实,也用不着查!”慈禧太后又说,“反正不能再用了,你倒拟旨来看。”

一听这话,奕劻大喜过望,但立即便生警惕,这是极紧要的一刻,千万要沉着,所以定定神想了一下才回答:“回皇太后的话,类似情形,军机不便拟旨,历来都用朱谕,以示进退大臣的权柄操之于上。”

“我原是说朱谕的稿子。”慈禧太后将恽毓鼎的原奏发了下来。

“是!奴才即刻去办。”

一退了下来,奕劻一面派护卫飞召杨士琦,一面遣亲信跟李莲英去说,请他代奏,回头“递牌子”时请慈禧太后单独召见,不必与皇帝相偕。

不一会杨士琦应邀而至,先在王公朝房等候,奕劻得到通知,屈尊就教,摒人密语:“这一状告准了。劳你大笔拟一道朱谕。”

杨士琦笑了:“我猜到王爷找我,必是为这件事。”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已经预备了。”

奕劻接过稿子,匆匆看了一遍,点点头说:“很好!我马上就递上去。大概今天就可以见分晓了。”

“是!”

“你再替我拟个稿子,请开一切差缺。等朱谕一下来,紧接着就递。”

“这,”杨士琦问道,“必得这么做吗?”

“这么做比较妥当。”奕劻答说,“瞿子玖最近还请太后让我退出军机,我不能不有表示。”

杨士琦想了一下说:“也可以。”

于是,奕劻立即又递牌子,果然只是慈禧太后一个人召见。看了朱谕的稿子,认为可行,便即喊道:“拿匣子来!”

侍候在殿外的李莲英,随即捧了个黄匣子,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亲手将那个稿子放入匣内,再上了小锁,吩咐送给皇帝。

小锁的钥匙皇帝那里也存着一把,开匣看到稿子,自能意会,是用朱笔照抄一遍。所以李莲英不必多问,捧着匣子就走。

“我真没有想到,瞿鸿禨会这样子忘恩负义!”慈禧太后颇为愤慨,“我待他很不薄,他竟容不得我!这年头儿,真是人心大变了!”

“幸亏发觉得早,还不成气候。”奕劻说道,“皇太后当机立断,弭大患于无形,奴才实在佩服。不过,军机上只剩下奴才跟林绍年两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意思是要添人,慈禧太后便问:“你看谁合适啊?”

“奴才不敢妄保。只觉得总以老成谨慎为宜!”

“老成”自然忠于太后,“谨慎”是绝不会搞什么“归政”的花样。

慈禧太后想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我自有道理!你先下去听信儿。”

一回到军机处,只见林绍年颇有局促不安的模样;瞿鸿禨倒还沉静,不过脸色凝重,想来他内心亦必不安——每天循例宣召军机,何以至今尚无动静,只见奕劻一个人进进出出,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好不容易来宣召了。内奏事处派来的苏拉,平时总是大声说一句:“王爷、各位大人,上头叫起!”这天却改了说法:“王爷、林大人的起!”

一听这话,林绍年脸色大变,瞿鸿禨默不作声,奕劻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进殿行了礼,皇帝开口说道:“瞿鸿禨不能再在军机了。你们看这道朱谕!”

“是!”奕劻将朱谕接了过来,双手捧着,看了一遍,回身递给林绍年。

林绍年亦复双手高捧着看,一面看,一面手就有些发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