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 > 《慈禧全传(全十册)》 > 正文 第九部 瀛台落日(上) 第13章

第13章

“有句成语,叫作‘上阵还需父子兵’,”杨士琦紧接着说,“育公,试想父子上阵,谁个当先?”

载振恍然大悟!父子同时被劾,如果不能两全,当然是他退避言路。体会到此,反有如释重负之感!因为他很清楚,是自己“罪孽深重”,祸延老父,所以一直不敢回府。如今有此护父之功,稍减不孝之罪,可以少挨多少骂,自然乐从。

“杏城,这样办很好。所难者是这个折子的措辞,就烦大笔,如何?”

“理当效劳。”杨士琦安慰他说,“育公,一时顿挫,不必介怀。所谓盘根错节,乃见利器。只要慈眷仍在,必能三两年内复起。”

“那是以后的话了。”载振泰然地,“反正只要能把这场风波压下去,无所不可。”

正红旗满洲印务参领恩志,与内阁侍读润昌坐头等车到天津时,是由北洋衙门派出一名候补知府在迎接。此人名叫世寿,籍隶镶红旗,是润昌同旗的好友。由于恩志与润昌算是奉醇王载沣及大学士孙家鼐所委任,到天津来私下查访,为了遮人耳目,不便由首府或首县公然迎送,因而特地挑中世寿来负招待的总责。

下了火车上马车,接到英租界一家字号叫“利顺德”的西式旅馆,住的是每天大洋十六元的特等套房,有卧室,有客厅,有洗澡房。开出窗去,便是公园,轩敞爽朗,比起旧式客栈来,不知高明多少倍。

但是恩志却住不惯,“世大哥,”他说,“两个人占了六间屋子,未免太糟蹋;再说,这个坐着拉的洋马桶我也用不惯,一大早起来,非上茅房蹲在那里不可。怎么着,世大哥,换一家吧?”

世寿与润昌都为之啼笑皆非,但无理由可说,唯有依他,换到日租界旭街乐利馆,才算安顿下来。

“世大哥,”恩志又发话了,“我有一张名单在这里,劳你驾把地址都写上,再请派个听差来,明天领着我跟润二爷一家一家去查。”

这予世寿与润昌的诧异,更甚于他不愿住利顺德。两人面面相觑,好久说不出话来。

“怎么着?润二爷,”恩志问道,“我的话说错了?”

“哪里,哪里!”润昌急忙分辩,“咱们先吃了饭再说。”

及至下了馆子,只见润昌不断劝恩志的酒,世寿心里明白,帮着殷勤相劝,毕竟把他灌醉了。等送回旅馆,已经鼾声大作,打雷都惊不醒他了。

“到我屋里坐去!”

世寿跟着到润昌屋子里,煮茗相对。世寿蹙眉低声,指指间壁:“怎么派了这么一个不懂事的来?”

“有小醇王那样的主人,就有‘那位’那样的下人。咱们不管他,你说吧,这件公事该怎么办?”

“润二哥,这趟是好差使,不瞒你说,我也大大地沾了你的光。只要这件案子一了,上头答应派我一个铜元局会办的差使,所以,润二哥,你有话尽管说,我一定尽心尽力替你办到。”

“你说吧!我又不是不漂亮的人。”

世寿沉吟了一下回答说:“祸是段香岩闯出来的,他愿意拿一万银子;袁大帅总也要送程仪,听说是四百两一份。润二哥,我沾的光不少了,又是老朋友,我分毫不落,涓滴归公。”

“那也不必!交情是交情,办事是办事,大家按规矩来,少不得有你一个二八扣。不过,买个窑姐儿一万二千两,莫非我们两个连这个数都不值?”

“要加个二千两,大概……”

“不,不!我是作比方。”

“那么,润二爷,你开个价儿!”

“这可难说了!瞧你的面子,来这个吧?”说着,润昌伸出两个指头。

“他的也有了?”世寿一指隔室。

“你不必管他,都归我说话就是。”

“是!是!”世寿赔笑说道,“润二哥,我不能驳你老的面子。这样吧,我把我那个二八扣省出来,明后天你带一万六千银子回京。间壁那位归你自己安排,我一字不提。”

润昌盘算了一下,慨然答说:“好吧,世三爷,冲你的面子,就这么说。你也不必给我一万六,一万五就行了!按说,你从京里来,吃的、用的,该替你多捎一点儿,只为走得匆忙,来不及预备,那一千银子就算折干儿。至于那面你戴不戴帽子,就全在你自己了。”

“不戴帽子,不戴帽子,自己人的事,我还想落后手,那成了什么人了?”世寿紧接着说,“公事呢?润二哥预备怎么办?”

“怎么办都可以。不过,我得跟你说明白,案子里有关系的人,过两天得进一趟京。”

世寿大吃一惊,“怎么?”他问,“还得过堂?”

“什么过堂?醇王和孙中堂跟大家见个面,随便问几句话,不必慌张,反正凡事有我。”

“好,好!一切拜托。”世寿想了一会说,“明天上午,我派车来接,请润二爷一个人来好了。”

到得第二天,恩志宿酲未解,躺在床上起不来,润昌正好单独赴约。

见面的地方是在一家饭馆里。跑堂的将门帘一掀,只见里面除了主人还有个陌生人在,经世寿引见,才知道他就是王锡瑛。

王锡瑛春风满面,笑起来眼角两道极深的鱼尾纹,正是走桃花运的脸孔。对润昌当然巴结得无微不至,但言不及义;而世寿亦一直等他托词告辞以后,才谈到正事。

“润二哥,你点一点!”世寿将一个鼓起来的红封袋摆在润昌面前,又加一句,“不必客气,点一点的好!”

这是笔润昌从未经手过的大款子,自然要作一番检点。一共是十五张银票,每张一千两,丝毫不错。

“再有个东西,请润二哥过目。”

润昌接来一看,上面写的是:“卑职等到津后,即访歌妓杨翠喜一事……”

“原来是替我们代拟的覆命的公事。”

“对了,若有不妥,咱们再商量。”

于是,润昌聚精会神地,一面看一面轻声念道:“当时天津人皆言杨翠喜为王益孙买去。当即面询王益孙,称名王锡瑛,系兵部候补郎中,于二月初十间,在天津荣街买杨李氏养女名翠喜为使女,价三千五百元,并立有字证。再三究问,据王锡瑛称,杨翠喜现在家内服役……”

念到这里,润昌抬眼问道:“杨翠喜真的在王家?”

“是的,在王家!”世寿答说,“让王益孙捡了个大便宜。”

“那……”

“润二哥,”世寿赶紧拦他的话,“王益孙不是不开窍的人,他已经跟我说过了,另外还有一点小意思。润二哥,看我的面子。”

润昌不作声了,接着往下看:“又据杨翠喜称,先在天仙茶园唱戏,于二月初间,经过付人梁二生身父母说允,将身卖与王益孙名锡瑛充当使女。复据杨翠喜之父母,并过付人梁二等称:伊养女杨翠喜实在王益孙名锡瑛家内,现充使女等语。”

“嗯,嗯!”润昌凝神考虑了一会说,“这话,都要他们记清楚,不然,到了京里会露马脚。”

“当然,当然!”

“也还得让我见一见。”

“应该,应该。润二哥,你再往下看。”

这个稿子分为两大段,第一段是为载振洗刷风流罪过,第二段才是替奕劻澄清受贿十万金一事。润昌离京以前,就曾奉到孙家鼐的指示,父子同案,轻重不同,有无纳贿情事,应当格外细查。所以他觉得不能只凭世寿送来这么一个稿子,轻易上覆。

“我并无他意,只是为了拿事情办妥当。”润昌很恳切地解释,“案内一干人证,要提进京去面询,这话我已跟老兄说过。杨翠喜跟她的养母,上头不会多问,问到就说得不大对,也还不要紧。至于庆王的这重公案,情形就不同了,一定会问得很仔细,而且虽是商人,到底也是官儿,说一句是一句,一字不符,出入甚大!所以,我想形式一定还是要做。”

所谓“形式一定要做”,意思是必定将有关人证找来问一问。这不过稍微麻烦些,关系不大。只是有件事,不能不弄清楚。

“润二爷,你要找人来问,是一个人问,还是两个人问?”

“一个人问如何?两个人问又如何?”

“如果只是润二爷你一个人问,那就没话可说。倘或是跟恩参领一起问,怕他问到不在路上,彼此合不上拢,岂不糟糕?”

“这没有什么!”润昌答说,“第一,他问得不在路上,只要答的人心有定见,有把握就回答,没有把握就推托,说一声‘不知道’,‘记不得’,‘不清楚’,都无不可!”

世寿把他的话细细想了一遍,完全领会了,点点头说:“好!我会安排。”

“第二,说到合不上拢,你也可以放心。恩参领哪里能提笔?将来禀覆,是我主稿,我当然会教它合得上拢。再说,你有现成的稿子在这里,我只按着你上面所写的去问,答得不错,我就用这个稿子抄一抄,往上一送。怎么会合不上拢?”

“那就是了!”世寿欣然问说,“你看什么时候找他们来?”

“明天上午吧!今天我得在恩参领身上下点工夫,能把他说服了,只听不开口,那是最好。”

回到旅馆,只见恩志穿一件小棉袄,裹着被靠在床栏上。头上扎一块帕子,太阳穴上贴着两小方头痛膏,精神委顿得很。

“好家伙!”他一见了润昌的面就说,“那是什么酒?这么厉害!”

“酒并不厉害,是喝得太多了。”润昌关切地问,“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不必。”恩志答说,“一半是闷得慌,不知道你上哪儿去了?公事还没有动手,我又不能出门,就能出门也不知该干什么。”

听他说得如此无奈,润昌不觉失笑,“因此,你就只好躺在床上装病玩儿了!来,来,起来!”他去掀他的被,“洗洗脸吃饭,还得喝一点儿酒,这个名目叫作‘以酒醒酒’。”

说着,润昌做主替他叫来四个菜一个汤,另外带一瓶玫瑰露。恩志强打精神,坐下来喝了两口醋椒鱼汤,觉得很受用,胃口慢慢地开了。

“你别客气,我是吃了饭回来的,陪你坐坐。”润昌问道,“你这趟来,醇王是怎么交代你来的?”

这让恩志很难回答。原来他是醇王府属下的护卫,当差颇为谨慎,载沣特意派了他这个差使,说是“调剂调剂”他。载沣说话,固然辞不达意的时候居多,恩志也太老实了些,连“调剂”二字都不甚明白,只好向同事去请教。

同事告诉他,这是醇王挑给他一个好差使,此去查案,不管是什么人来接待,必然会送个红包。至于红包的大小,要看他自己的做法。那同事又教他,凡事刁难,让人家觉得他不好对付,自然就会大大地送个红包。

然而,恩志却又不懂如何刁难,只得抱定宗旨,乱找麻烦,这话自不便对润昌说,但又觉得此人不错,不忍欺他。想来想去,只好说一句老实话。

“王爷说,这趟派我出来,是‘调剂调剂’我。”

一听这话,润昌喜在心头,表面上仍旧平静地问:“那么,你老兄打算要个什么数目呢?”

“我不知道。”恩志答说,“千儿八百的,总该有吧!”

润昌益喜,也益发冷静,想了好一会说:“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上头派了我这个差使,也是为了调剂调剂我,不过千儿八百可不行!”

“你想要多少呢?”

“我想要他五千银子,咱们俩对分。”

恩志大为兴奋,却又迟疑地问道:“行吗?”

“一定行,也许还能多搂几文。不过,你一切得听我的。”

“行!”恩志答应着,大大地喝了口酒。

就这样,轻易地将恩志摆布得服服帖帖。第二天上午,两人由世寿陪着到了商务局,便只由润昌一个人出面打交道。

对方一共是三个人,穿的都是便衣,问起来却都有前程。王竹林是三品的候补道,充当商务局总办,亦算管着直隶的一个衙门,所以润昌很客气地请他对坐谈话。

“竹翁的台甫是?”

“贤宾。”王竹林答,“圣贤的贤,宾客的宾。”

“竹翁的本业呢?”

“做盐。”

“长芦盐商阔得很……”

“不,不!”王竹林急忙分辩,“现在大不如前了,糊口而已。”

“不必客气!”润昌又问,“平时跟段香岩有没有往来?”

“认识,没有往来。”

“那么,怎么说你替他筹了十万银子,送庆王做寿礼。”

“那是那班都老爷,吃饱了饭没事干,瞎造谣言。”王竹林答说,“本局每年的入款,不过七千多两银子,勉强够开销,哪能筹十万银子送人。而况,公费支销,也不是我一个做得了主的。”

“还有谁?”

“本局的商董一共有七个人。”

“都在这里没有?”

“商董要开会才来,只有一位兼协理的宁世福在这里。”

“那就请这位宁协理来谈谈。”

这宁世福捐的是个候补知府,若论官位,比润昌还高,不过既然穿了便衣来,便是自居于商人之列。他的态度很谦恭,而且也很会说话,提到那十万银子,脸上有极诧异的表情。

“十万银子?”他说,“不但未见,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也许你不知道。”

“不会的!王总办遇事都要跟我商量。再说,十万银子,既不是我出,也不是王总办出,那就一定是商家分摊。请润二爷仔细打听,不难水落石出。”

“是的,我要仔细打听。”

“喏!”宁世福指着外面说,“刚才那位姓郑的,开着一家银号,专门兑钱,一天进出七八万,是个大买卖。润二爷不妨先问问他。”

“好!”润昌说道,“我先问句话,福翁,你们在局的商董,可能公同具结?”

“当然!”宁世福问,“这个结怎么写法?”

“只说并无为段某某筹措十万金之事,就可以了。”

“那好!我马上就办。”

于是,一面由宁世福去具结,一面由润昌找了预先安排好的钱商郑金鼎来问话,答语与王竹林、宁世福所说大同小异。

“既无其事,可以不可以具结?”润昌说道,“不是你一个人,天津的大商家公同具个结。”

“这……”郑金鼎迟疑着,面有难色。

“可以,可以!”王竹林赶紧接上来说,“我是商务局总董,事情又与我直接有关,我来找各大商家具结。”

要具结方便得很,商务局平时常为各商家有所呈请,或者办什么报销,刻有一大批图章,盖上就是。麻烦的是案内人证,均需进京,听候面质,其中杨翠喜忽然胆怯,不肯抛头露面,事情成了僵局。

“不要紧!”世寿向润昌拍胸担保,“一定让两位交得了差。”

“这不是我们交得了差交不了差的事,是她自己的祸福所关。”润昌又说,“照这样子,我们另有件事放不下心了。”

“请教!”

“杨翠喜这样子不听话,到得醇王跟孙中堂问的时候,她如果不按商量好的说法说,那漏子就大了!”

“不会,不会!她不能跟自己过不去。总而言之,两位的差使,打这儿起就算交了!在天津逛逛,乐个一两天,舒舒服服回京。”

听得这么说,润昌越发放心。回到客栈,取出三千两银票,交到恩志手里。自己实收一万二,还赢得了恩志的连声道谢,自是踌躇满志,得意极了!

“找点乐子吧?”他向恩志说。

“都说天津的侯家后,赛似京里的八大胡同。”恩志缩着脖子笑道,“咱们瞧瞧去!”

“那得人带路……”

“用不着,用不着!”恩志办事很老实,唯独花街柳巷内行得很,“有人带,就不好玩儿了,自己摸着去才有趣。”

润昌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走出房门才想起,身上揣着一万多银子的银票去逛窑子,这件事危险得很。万一让剪绺的扒了去,说出来都不会有人相信,若要问到:哪里来的这么一大笔钱?更是无辞以对。

“你等等!”润昌回到自己屋子里,打开箱子,将整把银票塞在箱底,只带了百把两银子在身上,但自信到侯家后已是阔客了。

安步当车,一路问一路逛,很容易地找到了侯家后,果然热闹非凡;但如说可与八大胡同相提并论,却又未必。

不过,有一样花样是八大胡同所没有的,有公然聚赌的宝局子。润昌一听“沙啷啷”骰子响,手心就痒了。

“等一等!”他拉住恩志,“等我进去看一看!”

“算了,算了!”恩志的兴致不在此,不肯进去,“已经发了一笔横财了,不会有第二笔。走吧!”

“不!”润昌抬头一看,对面就是一家妓院,名叫“梨香院”,便即用手一指,“你先去‘开盘子’,我一会就来。”

恩志无奈,只好“单嫖”去了。润昌精神抖擞地昂然直入,初进大厅,黑压压一片人头,还不了解情形。稍微站一站,就弄清楚了,是一桌宝,两桌牌九,他毫不考虑地,往牌九桌边走去。

推庄的是个大胖子,穿一件油光闪亮的缎子夹袄,胸前拴一根有小儿手指这么粗金表链,面前银票、银元一大堆,只是在嚷:“快押、快押,别蘑菇!”

见此光景,润昌且不出手,看了两把,觉得下门不坏。此念一动,想到那一万两千银子,顿觉胆粗气壮,往口袋大把一兜,将银票都抄在手里,捏紧了往下门一丢,嘴里说一声:“春天不问路!”

这是来了豪客了,大家都抬头来看,润昌声色不动,只望着庄家。

庄家将银票稍微拨了一下,没有说话,往桌面上撒骰子,是个九点。拿起头一把牌,就往外一翻,漆黑一片,立刻引起一片笑声。“黑鬼子抗洋枪!”一上门有人说,“有点子有钱。”

翻出来是八点,天门两点,下门看牌的那人不大爽脆,先翻一张,是张长三,再翻一张,是个长二。这下轮到庄家笑了!

“别吃别!”他说,“有这‘春天不问路’的一注,配过有余。”

润昌脸上讪讪地,好不得劲,唯有转身就走。想想实在有点不服气,到得梨香院,却又折回客栈,开箱子取了一千两银票再来赌。

越赌火越大,每到他将近翻本,打算歇手时,必定连输三注,想走不可,送光为止。这样一连回了客栈四次,自己都不大记得输了多少了。

第五次回客栈,正拿箱子来开,听得门口有人在说:“我的老爷子,你倒是怎么回事啊?”

回身一看是恩志,他在梨香院等得不耐烦,到宝局子又找不着润昌,心里很不放心,才赶了回来,果然把人找到了。

“我以为出了什么事了呢?”恩志看着他的手说,“怎么着,你还要去赌啊?”

“我再去一趟。”

“你输了多少了?”

“我输……”润昌猛然会意,不能说实话,“没有输,没有输。就一百两银子,玩儿了好半天。”

“没有输就算了。辛辛苦苦来一趟,何苦。”

润昌不便再坚持,狠一狠心,斩断了想赌的念头,将银票仍旧塞回箱子里。

到得就寝时,关起房门,细细点数,说也正巧,剩下的不多不少,恰恰三千两正。

“命也!运也!”润昌反倒睡得着了。

传询杨翠喜等人的第二天,醇王与孙家鼐便即会衔覆奏,一切都如在天津的安排。慈禧太后看完折子,连同载振自请开缺的奏折一起发交军机。

奕劻看完,自感欣慰,心里在思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载振可望保住原职了。哪知瞿鸿禨有不同的意见,认为言官固可闻风言事,但不能摭拾浮言浪语,污蔑亲贵,此风不可再长!

奕劻当然不便为赵启霖说话,只好请旨办理。慈禧太后却深知其中的妙用,乘机要裁抑奕劻的势力,便即说道:“赵启霖除非不处分,要处分就该革职。”

奕劻不作声,瞿鸿禨答一声:“是!”

“先拟旨来看。”

于是将原折及慈禧太后的意思告诉了“达拉密”,引叙原文,拟成一道上谕:

前据御史赵启霖奏参新设疆臣夤缘亲贵一折,当经派令醇亲王载沣、大学士孙家鼐确查具奏。兹据奏称,派员前往天津详细访查。现据查明杨翠喜实为王益孙即王锡瑛买作使女,现在在家服役。王竹林即王贤宾,充商务局总办,与段芝贵并无往来,实无措款十万金之事,调查账簿,亦无此款,均各取具亲供甘结等语。该御史于新贵重臣名节所关,并不详加查访,辄以毫无根据之词率行入奏,任意污蔑,实属咎有应得。赵启霖,着即行革职,以示惩儆。朝廷赏罪黜陟,一秉大公。现当时事多艰,方冀博采群言,以通壅蔽,凡有言责诸臣,于用人行政之得失,国防民生之利病,皆当剀切直陈,但不得摭拾浮词,淆乱观听,致启结党倾陷之渐,嗣后如有挟私参劾肆意诬罔者,一经查出,定予从重惩办。

旨稿送到奕劻手里,颇有局促之感。他这个亲王与众不同,别人是袭祖父的余荫,安享尊荣;他是打过滚来的,由疏支的辅国将军,晋贝子、贝勒,而爬到郡王,再进而亲王,什么炎凉世态、险巇人情没有经过?因此,他的长处就在有自知之明,舆论对他们父子的批评,完全明了。上谕煌煌,固然可以遮外省的耳目,但辇毂之下,防民之口,有如防川,必有人为赵启霖大大地不平,而况有岑春煊在,岂能默尔而息?看来难安于位了。

这样一想,决定不顾嫌疑,毅然说道:“子玖,措辞太严厉一点,我看要改。”

瞿鸿禨故意报以苦笑:“我何尝不想改,赵某是我的门生,岂有不想回护他之理。无奈面奉懿旨,拿他革职。王爷,”他问,“措辞若非如此严厉,这个职怎么革得下来?”

“其实革职也重了一点,申饬或者至多让他回原衙门行走,也就是了。”

“嗐!”瞿鸿禨大不以为然地,“王爷怎么在承旨的时候不说?”

奕劻语塞,只好将旨稿送了上去。不久,第二次叫起,慈禧太后将载振的奏折发了下来,垂询处置的意见。

这个奏折是杨士琦的手笔,瞿鸿禨事先已经听说,立言有法,是个必蒙嘉慰的好奏疏,所以看得很仔细,是一字一句地默念:

奴才派出天潢,夙叨门荫,诵诗不达,乃专对而使四方;恩宠有加,遂破格而跻九列。方滋履薄临深之惧,本无资劳才望可言,卒因更事之无多,以致人言之交集。虽水落石出,圣明无不烛之私;而地厚天高,跼蹐有难安之隐。所虑因循恋栈,贻衰亲后顾之忧;岂惟庸钝无能,负两圣知人之哲。思维再四,辗转彷徨,不可为臣,不可为子。惟有仰恳天恩,准予开去御前大臣、农工商部尚书要缺,以及各项差使。愿此后闭门思过,得长享光天化日之优容。倘他时晚盖前愆,或尚有坠露轻尘之报称。

果然写得好!瞿鸿禨暗暗赞许,但却不便表示意见,只说:“亲贵大臣的进退出处,向来非臣下所敢妄议,请皇太后、皇上裁夺。”

“这个折子写得很恳切。”慈禧太后问道,“奕劻,你的意思怎么样?”

奕劻唯有免冠碰头,用惶恐的声音答说:“奴才的儿子不肖,辜负皇太后、皇上的栽培,其罪该死。这个折子,亦是出于悔罪的愚诚,请皇太后、皇上俯准所请,奴才亦同感成全的恩德。”

“既然这么说,我可不能不准奏了。”慈禧太后又说,“载振人很聪明,好好儿多念两年书,将来不怕没有重用的时候,写旨来看吧!”

于是,军机用“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的格式,写下一道上谕:

载振奏沥陈下悃恳请开去各项差缺一折,载振自在内廷当差以来,素称谨慎。朝廷以其才识稳练,特简商部尚书,并补授御前大臣。兹据奏陈请开去差缺,情词恳挚,出于至诚。并据庆亲王奕劻面奏,再三吁恳,具见谦恭抑畏之忱,不得不勉如所请。载振着准其开去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农工商部尚书等缺,及一切差使,以示曲体。现在时事多艰,载振年力富强,正当力图报效,仍应随时留心政治,以资驱策,有厚望焉!

这两道上谕,连同载振的原奏,经由宫门抄与新闻纸传布京内京外,顿时成为茶坊酒肆无人不谈的话题,谈奕劻父子,谈杨翠喜,谈段芝贵,也谈赵启霖。

但在朝贵的书房中,所谈的却是岑春煊与瞿鸿禨,而瞿鸿禨又比岑春煊更有可谈。大家所不解的是,奕劻本无意报复,而瞿鸿禨又力足以救门生,何以竟忍心让门生落得这么一个结果?且不说师弟之情,不同泛泛,只就厉害来说,瞿鸿禨走的是李鸿藻、翁同龢的路子,以收物望为固位的基础,倘或能照应门弟子而吝予一援手,试问还有什么人愿意捧这位老师?

唯一的解释是:一条苦肉计。非此不足以逼迫载振去位。拿一个监察御史交换一个尚书,在瞿鸿禨是很合算的买卖。而况赵启霖之复起,并不是很难的事。倘或瞿鸿禨能逐去奕劻,独掌军机大权,起复一名五六品的官儿,根本就不在话下。

了解到这一层,奕劻有如芒刺在背;但其他旗下大员,则视岑春煊如蛇蝎,尤其是内务府,从堂官到司员,无不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落个把柄在他手里,那就糟不可言了。

为此,杨士琦为奕劻划策,内而求援李莲英,外而策动袁世凯,齐心合力,扳倒瞿、岑。奕劻当然接纳,而且就委托杨士琦到天津跟袁世凯去面谈。

头一天去,第二天就回京了。杨士琦在天津勾留的时间虽短,成就却不小,“王爷,”他说,“袁宫保的意思,攻瞿必先去岑。岑如不去,盛杏荪的势力卷土重来,那就要成大患了!”

“盛杏荪?”奕劻有些困惑,“莫非岑三跟他有勾结?岑三自命清廉,盛杏荪又是什么好东西,怎么会跟他谈得来?”

“盛杏荪不是好东西,岑三又是什么好东西?仕途上原是以势相结,不问本心。袁宫保有确实消息,盛、岑在上海走得极近。朱某之被劾,就是盛杏荪的报复,而岑三甘为所用。即此一端,可想而知!”

“这话有根据吗?”

“怎么没有根据!”

杨士琦将从袁世凯那里听来的故事转告奕劻,据说朱宝奎不独由于盛宣怀的提携,办铁路发了大财,并且在盛门执贽称弟子,应该在“死党”之列。谁知朱宝奎进京,在谒见醇王载沣时,问起盛宣怀的为人,朱宝奎下了七个字的评语:“外君子而内小人。”盛宣怀耳目众多,得知此事,将朱宝奎恨之入骨,所以在上海面托岑春煊,务必为他报复;而岑春煊不负所托,居然在到京几天之内便为盛宣怀办成这件快心之事。由此去看,岑、盛的交情,岂得谓之不深。

“原来有这么一回事!我倒不知道。”奕劻接下来问,“去岑是如何个去法?慰庭跟你谈了没有?”

“谈了!不但谈了,且有成议了;不但有成议,且已付诸实行了。这几天请王爷格外留心两广来的电奏。”

“你是说周玉山的电奏?”

周玉山就是袁世凯的儿女亲家,两广总督周馥。袁世凯也是定下一条苦肉计,牺牲亲家以攻岑,设计甚巧,奕劻听杨士琦说完,大为赞赏。

“妙极,妙极!”他说,“你跟慰庭去个电报,不妨从速。宫里,我都说好了。”

“是跟皮硝李接的头?”杨士琦问,“他怎么说?”

“这件事,莲英说不上话,由他去托大格格。不过,这份礼,”奕劻有痛心的表情,“可是不轻!”

“重到什么程度?”

“不谈了,反正我不说,你总也会知道。我只托你务必把彼此休戚相关的意思跟慰庭说到。”

于是,杨士琦又去了一趟天津,依旧是倍宿即返,这趟带来一笔巨款,有六十万两银子之多。不过,交到奕劻手中时,却附着几句话。

“慰庭让我转禀王爷,北洋已尽全力报效,就为的休戚相关。慰庭又说,如今已不是求福,是求免祸。”

奕劻且不接银票,神色沉重地想了好一会说:“我也知道,这六十万两银子是北洋的公款,倘或慰庭不保其位,查这笔账就能出大祸。他说不是求福,是求免祸,我说:非福即祸,非祸即福,祸福在此一举了。”

第二天,奕劻便准备了一个红封套,黎明带入宫中,派苏拉去辗转传达,请李莲英中午务必出来见一面,他在王公朝房等候。

过了十二点钟,李莲英未来,来了个世续。进门行了礼,疾趋至奕劻面前低声说道:“王爷请借一步说话。”

“喔!”奕劻站起身来,走到远处坐下。他的贴身跟班,理会得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谈,便在门口一站,替他遮挡闲人。

“莲英有差使不能来,让我来见王爷。”世续紧接着说,“王爷有话尽管跟我说,如果一定得找莲英,他晚上到府里来侍候。”

奕劻很机警,觉得这件事不但不必瞒世续,而且正要让他知道,当即答道:“跟他说,跟你说!本来我就要托你办的。这里有笔款子,让他跟大格格分着花。”

世续将红封套接了过来,一看便说道:“没有封口。”

“对了!”

“封了口的,我原样转交;没有封口,我可得问个数,免得经手不清。”

“是这个!”奕劻伸了一只手指。

“十万?”

“不!你看了就知道了!”

抽出来一看,是两张银票,一张六十万两,一张四十万两。世续吓一大跳,两眼眨巴了半天问说:“王爷一定还有话让我带过去吧?”

奕劻想了一下说:“一时也说不尽,反正‘上天奏好事,下界保平安’。有什么动静,莲英自然知道。”

“是了!东西跟话,一定原封不动转到。我想,莲英晚上大概会去见王爷。”

果然李莲英这天特地到庆王府去见奕劻,不断地请安道谢以外,很谨慎地探问,有何可以效劳之处?同时又说,荣寿公主受此重馈,亦深为不安,必得给奕劻尽点什么力,心里才能好过些。

荣寿公主居然主动作此表示,在奕劻还是第一次经验,心中大感安慰,当时便与李莲英促膝深谈,约莫有一个更次方始结束。

两广总督周馥来了一个电报,说是“乱党”闹事,愈形猖獗,目前除了尽力防范以外,还得加意安抚会党,以免相互勾结,蔓延而成不可收拾之祸。词气之间,亦微露精力衰迈,力不从心之意。

慈禧太后一看这个奏折,不免又上了心事。荣寿公主察言观色,知道奕劻与袁世凯的密谋已经发动了,便关切地旁敲侧击,很快地让慈禧太后吐露了烦恼。

“还不是闹‘乱党’!为什么‘乱党’总是出在广东呢?”

“‘乱党’哪里都有,只看地方官行不行。”荣寿公主说,“山东紧挨着直隶,当年拳匪就不敢进德州一步。”

“那是袁世凯。”

“周馥不是袁世凯的亲家吗?”

“是啊!可是,袁世凯是袁世凯,周馥是周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