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宾客得知主人病重的消息,意兴大减。第二天正日的仪礼,虽然一切都照计划举行,表面看来花团锦簇,但荣禄竟不能亲自接待贺客。气喘经延名医会诊,略见好转,不过医生私下透露,病成不治,即使能够拖过年,春二三月,大限必至。
这话在别人不过听听而已,到得袁世凯耳中,就非常重视其事了。因为荣禄是真正的首辅,一旦病殁,何人继任,对他的关系极重。这件事当然早就筹划过,张之洞虽奉旨入觐,但细细打听下来,他不会内用,也就不会入军机。何况军机大臣一满三汉,就表面看,满人已用得太少了,更不会再用一个汉人补荣禄的缺。
情势是相当明白的,荣禄在军机处的遗缺,不但必用旗人,而且必用资格胜过王文韶、鹿传霖的旗人,才能“掌枢”——自慈禧太后听政以来,军机不用汉人“领班”已成定例,王、鹿之流是绝不可能掌枢的。
旗人中资深可与王、鹿相并的,只有一个东阁大学士、宗室崑冈,他是同治元年的翰林,但才具平常,亦非慈禧太后所宠信。算来算去,只有一个庆王奕劻堪膺其选,而亦唯有奕劻大用,自己才有更上层楼的可能。否则觊觎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这个头衔的大有人在,而且如岑春煊、盛宣怀之流,都不是好相与的。
因此,袁世凯以助奕劻继荣禄,视为必出死力以冀其成的第一大事。这几个月之中,多方布置,加以有四格格做内应,奕劻的帘眷更胜于昔。可是袁世凯心中雪亮,此事成败决于一言九鼎之重的荣禄。如果荣禄自知不起,必会造膝密陈,何人以继他的遗缺;即使他自己不说,慈禧太后亦一定会问他,万一仓卒之中竟记不起庆王而致别举,那么,即令举非其人,以慈禧太后对荣禄的眷顾之深,亦会勉强依从。那一来便错尽错绝了。
是这样的一种看法与打算,所以袁世凯听得荣禄病重的消息忧心忡忡,急于想进一趟京,在探病的同时探问荣禄的口气,相机为奕劻活动。要荣禄肯有一言之荐,大事才能放心。
京津密迩,但直隶总督非奉旨不能进京,而自请入觐,又必须有非面奏不可的理由。幸好眼前有个机会,回銮之时曾有上谕,慈禧太后将亲自谒陵,以补“山陵震骇,岁时祭谒,废缺不修”的前衍。东陵已经展谒,西陵定在明年春天谒祭,以此为由,当面请旨,一定可以奉准。
果然,有一天宫中谈起明年春天的西陵之行,顺便试一试芦汉铁路北段高碑店至易州泰陵这一条支路是否平稳,李莲英便即建议:“不如找直隶总督来,当面问一问!”就这轻轻一句话,便让袁世凯接到了立即来京“陛见”的口谕。
袁世凯进京,除了带足了现银以外,另外有一大箱药,中西皆备,都是专治哮喘虚弱的。下了火车,宫门请安,回到锡拉胡同的北洋公所,卸下行装,换上公服,随即便带着那一箱药去看荣禄的病。
这一天恰逢荣禄的精神还好,不需等候就见到了。荣禄本来是黄黄的脸色,如今更像一个蜡人,声音微弱,但显得很兴奋,“慰庭,”他说,“你我见一面是一面了!”
“中堂别这么说!”袁世凯装出那种晚辈不忍听此“断头话”的神情,“大清的气运否极复泰,中堂着实主持大计,着实还有几年要辛苦呢!”
“哪里还有什么几年?不知道这个年还能过得去不!这也不去说它了。慰庭……”说到这里,气喘又作,无法再往下谈了。
“中堂请节劳!”袁世凯向侍立在一旁的良揆问道,“世兄,最近请了哪几位大夫来看?”
由此谈起荣禄的病情,袁世凯问得很仔细——他生了一双能骗死人的眼睛,炯炯清光中充满了纯挚的同情与可信赖的力量,因而木讷的良揆亦能侃侃而谈。及至袁世凯将随带的一箱药交代出去,这个荣禄的嗣子竟感动得要哭了。
等良揆有事暂且退出以后,荣禄以略带嘶哑的声音说道:“慰庭,我这个过继的儿子,将来要请你看我的面子,多多照应!”
“中堂言重了!”袁世凯赶紧站起来,诚惶诚恐地说,“世凯承中堂的栽培,感恩图报之心时时刻刻都在。世凯之事中堂,死生以之,不改初衷。”
这话看似他自己表白,忠心至死不改,但亦可解释为荣禄虽死,他的忠心不变,则照顾后人自不在话下。
这就是试探,荣禄亦不以为忌讳,点点头说:“你能这样,不枉我们相知一场!”
袁世凯听出话风并非绝对信任的态度,心中起了警惕,恨不得跪下来发誓给荣禄听,想一想说道:“世凯不学,不过幼承家教,略知‘士为知己者死’而已!”
“言重,言重!”荣禄似乎有点感动,接着是浓重的感慨,“人生得一知己谈何容易?我一生遭人误解。”他慢吞吞地且想且说:“像沈经笙、宝佩蘅、醇王、皇上,甚至皇太后对我都有过误会。我亦不辩,日久见人心,走着瞧好了!就如翁叔平,书生误国,罪不容诛,李文忠生前提起他来,恨不得剥其皮,食其肉!恭王临终之前,据说亦颇有不利于他的陈奏。所以皇太后对他深恶痛绝,常说皇上本性醇厚,都是翁某人带坏的。几次问我如何处置,我都不吭声。后来下诏‘定国是’,仿佛要革老太后的命,我看看闹得太不成话,要有杀身之祸,念在换帖的分上,所以等太后再问到我,我劝太后放他回常熟养老。如果我要坑他,我就劝太后留他在京里,那一来,不是后来跟张幼樵一样,就是庚子年跟徐小云弄成一路。你别以为本朝从无杀师傅的前例,载漪那个混球,连弑君之事都敢做,何在乎你一个翁叔平?那时候你在山东,不知道京里那个无法无天,载漪兄弟连在太后面前都是脸红脖子粗地说横话,你想翁叔平那条命还能保得住。就算太后想救他,也是心余力绌,不然,立豫甫的下场又何至于那么惨!”
这段话太长,说得又气喘了。袁世凯便站起身来说:“我可不能不走了。中堂话多伤气,请歇着吧!”
“不,不!慰庭!”荣禄使劲往下压手,示意他留下。袁世凯踌躇了一会,方不安地答一声:“是!”重新坐下。
“我早就想请你到京里来一趟,听听两江的情形,可又怕没有精神陪你。今天你来了最好,说说想说的话,心里痛快些,精神反倒好了。”
“我亦常想来看中堂,有些事信里总不能畅所欲言,非当面请示不可。”袁世凯略停一下说,“这一次到了南边,颇有感触。李文忠经营北洋,规模宏大,当然教人佩服不止。不过北洋的许多举措,诚所谓‘人存政存,人亡政亡’,今后还得从制度上去整顿,才是根本之道。”
“这话诚然。不过,何谓‘人亡政亡’,请你举个例我听。”
“譬如,电报、轮船、开矿等等,都是北洋委员创办,李文忠在日,威望足以笼罩一切,哪怕远在上海,李文忠亦能如臂使指,遥控自如。及至李文忠一不在,情形就不同了,而不属北洋,可又不属于南洋,竟有自立为王、假公济私之势,不能不说是内轻外重,朝廷的隐忧。”
举这个例,完全是为了打击盛宣怀,但不能说他没有道理,所以荣禄不断颔首,表示同意。
“你看盛杏荪的意思怎么样?”荣禄问说,“是不是还有把持的意思?”
这是指盛宣怀所管的电报局、招商局、铁路局等等。袁世凯与荣禄早就商量过,应该逐一收回,由专设大臣督办,而盛宣怀似乎只肯交出电报局,因而荣禄有此一问。
这一问,正中下怀,袁世凯随即答说:“这很难说。他的说法是,电报因为宣扬政令有关,宜归官有;轮船纯为商业,不易督办,不可归官。至于铁路,那就更不必说了。”
“铁路先不必谈,张香涛出尽气力在撑他的腰,先让一步。电报、轮船不妨先接收,你看应该怎么办?”
袁世凯成算在胸,徐徐答说:“电报不妨设一位电政大臣,专归官办。轮船比较费事,不是内行,会受船上的挟制。好在北洋水师学堂的人材很多,请中堂奏明,暂交北洋接管,将来是否另简大臣、另设衙门,大可从长计议。”
“这个过渡的办法很妥当。”荣禄指示,“明儿太后召见,提到这件事,你就照此回奏好了。”
“是!”袁世凯停了一下问,“请中堂的示,这一次电召,除了谒陵的差事以外,不知道太后还会问些什么?”
“地方情形是一定要问到的。商约也会提到,”荣禄想了一下说,“太后对各项新政之中,最关切的,还是不外乎练兵筹饷两大端,你该有个预备。”
“请中堂指点,太后问起这些情形,该怎么样答奏?”
“你认为怎么才对,就怎么答。”
这是很开明的态度,但袁世凯觉得有些事还是先征得荣禄的同意为妙。于是先谈商约。
“照中国的规矩,士农工商,商为国民之末。如今大非昔比了,西洋各国皆是商而优则仕,日本的政治亦几乎全操纵在商人手里,中国如想国富民强,与各国并驾齐驱,自非重视商人不可。”袁世凯紧接着说,“六部既有工部,则新官制中更应该有商部。”
“商部?”荣禄有些困惑,“工部其来有自,由唐朝的‘将作大匠’演变来的,商部从无先例!再说,如今的商务又不止于盐铁,花样很多,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中堂剖析得极是!”袁世凯说,“设商部原是仿照西洋的办法,他山之石可以借鉴,是故筹设商部之先,必派专人先到各国考察商务,将来设部就不致茫无头绪了。”
“这个法子可行!”荣禄问道,“考察商务之人,可就是将来商部的堂官呢?”
“照道理说,应该如此。”
“这就要好好看了!看谁合适。”荣禄问道,“你心目中可有人?”
袁世凯早就有了人,但不便明说,故意想了一下说:“我的意思,以少年亲贵为宜。”
荣禄摇摇头,鄙夷地说:“那班大爷只懂吃喝玩儿乐,懂什么商务?”
听这一说,袁世凯不敢将人选提出来,只说:“慢慢物色吧!”
“也只好如此。”荣禄又问,“你到庆王府去过没有?”
“没有!”袁世凯答说,“宫门请安之后,换了衣服就到中堂这里。”
“那么,你请吧!我不留你了。”
话中的意思很明显,是替袁世凯设想,好早早去看庆王。而越是如此,袁世凯认为越要表示他跟庆王的关系不如外间所传那么密切,因而很快地答说:“我打算明天给庆王去请安,反正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早一天晚一天都不生关系。”
“既然如此,你就在我这里便饭。”
“是!”袁世凯欣然说,“我就叨扰了。”
荣禄的服饰在京里与立山齐名,夏天扇子、冬天皮衣、常年的朝珠,讲究每日一换,从无重复。日常饮馔亦复精美无比,论品类之繁,也许不能与上方玉食相比,要说精致,却过于天厨。大致进贡的名产,都能见之于他家。其中固有出于慈禧太后所赐,而大部分是各省进贡之时另有一份馈献“相国”。这天就有松花江的白鱼,是平常人家有钱难买的珍馐。
但对荣禄来说,食前方丈,举箸踌躇,因为胃口太坏,加以气喘这个毛病,在食物上的禁忌最多,所以更无下箸处。相反的是袁世凯,他的食量惊人,但品质不甚讲究,最喜欢吃鸡蛋,一顿早饭能吃掉一笼蛋糕、二十个白煮鸡蛋。
此时一面吃一面谈,没有停过筷子,片刻之间,将一盘蜜炙火方、一盘银丝卷吃得光光。荣禄只就锦州酱菜,吃了半碗小米粥,看袁世凯如此健啖,羡慕极了!
“怪不得你的精力那样子充沛!”荣禄感伤地说,“我是‘食少事烦,其能久乎?’能有你十分之一的胃口,就已心满意足。”
“我是粗人,跟中堂不能比。”
荣禄不知道该怎么说,沉吟了一会,忽然叹口气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这口钟,有得撞下去。”袁世凯问道,“中堂要不要试试西医?”
“外科是西医好,内科还是中医。尤其我是本源病,油尽灯干,拖日子而已。”
袁世凯为之停箸不食,微皱着眉说:“中堂在军机上应该找个帮手。王、鹿两公年纪到底大了,瞿子玖一个人恐忙不过来。听说从前军机上一直是三满两汉,如今一满三汉,失于偏颇,中堂何不在旗下再物色一位?”
荣禄摇摇头,“旗下哪里有人材?”他说,“就有一两个,也不是庙堂之器,而况资望很浅,入军机还早得很!”
袁世凯不敢再多说,说下去要犯忌讳了!不过,就交谈的时机来说,却是个试探的好机会,毕竟不肯死心,想了一下,惴惴然地说:“从前曾文正有句话,‘办大事以找替手为第一’,中堂为国求贤,似乎也该留意到这上头。”
“替手,我不是不想找,也要机缘相凑才好。像你,练兵、带兵总算可以做我的替手了。至于朝中,我不知道贤者在哪里。再说句老实话,我以为贤亦没有多大用处,还要太后信任。反正上头也知道,我忝居相位的日子也不多了,自然会有打算,不必我费心。”
“是!是!”袁世凯感激地说,“时承中堂栽培,练兵、带兵的一切规模制度,绝不敢违背中堂手定的制度。”
“那倒也不必如此!军事的变化很大,如今参用西法,过去的许多章程都用不着了。你大可不必拘泥。”
“是的。”袁世凯答说,“我的意思是,尽管兵器、阵法日新月异,精神是不变的!一个忠,一个勇,这忠勇二字是兵将万古不变的大经大法。”
“对,对!”荣禄显得很欣慰,“你能说出来这两句话,我就很放心了。”
一席晤谈,得此两句嘉许的话,袁世凯觉得不虚此行。饭罢,又陪坐了好些时候,直待荣禄自己催客,方始告辞。
第二天一早上朝,递了牌子,头一起就召见,是肃王善耆带的班。
“你哪一天到京的?”慈禧太后问说。
“昨天下午到的。”
“地方上怎么样?”
“托皇太后、皇上的洪福!今年已经下过两场瑞雪了。”
“庚子年的那场乱子,直隶百姓受的祸最重,格外要体恤。你是地方长官,只要肯为百姓打算,对朝廷没有什么妨碍,若是有应兴应革的事,我没有不答应的。”
“慈恩深厚,百姓无不感戴。”袁世凯想到开办印花税来代替彩票这件事,正不妨乘机回奏,“前督臣李鸿章回任之初,正是拳匪刚闹过事以后,地方残破,税收短绌,为了筹措政费,兴办彩票。开办一年多以来,销数一期比一期少。彩票等于赌博,导民以赌而坐收其利,从来没有这样的政体,就算日收千万,尚且不可。如今国家举行新政,中外观瞻殷切,似不必贪此区区,免得留下一个话柄。可否请旨停办,以示恤民?”
慈禧太后略想一想答说:“这件事我还弄不太清楚。果然如你所说的,自以停办为宜。你跟部里商量之后,具折奏请好了。”
“是!”
“袁世凯,你向来会练兵,照你看如今练新军,要多少时候才能练得像个样子?”
这话很难回答。袁世凯想了一会答说:“用兵以教将为先。各省兵制不一,军律不齐,粮饷有多有少,枪械有新有旧,士气有好有坏,操练有勤有惰。平时声息不相通,到打仗的时候,胜败就各不相顾了。所以练兵之法,以统一兵制、划一教练为扼要之图。如今训练新军,只有北洋跟湖北已具规模,臣的意思先由各省选派将弁头目,到北洋、湖北学习操练,逐渐推广,早则三年,迟则五年,可以像个样子了。不过,”他突然一转,声音提高,“兵学精深,各国都把它当作身心性命之学,断断乎不是一两年可以见效的;而且还要各样凑手,有一处呼应不到,就会大受影响!”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问,“你说要各样凑手,是哪几项事情呢?”
“首先是饷,足食则足兵。其次,像电报、轮船、铁路等等,都跟兵事有关,如果调度不灵,一切都无从谈起了。”
“这话倒也是。戎机贵乎迅速,电报是很要紧的,轮船、火车,运兵运械亦非听调度不可。如今铁路刚在开办,张之洞力保盛宣怀,他也很能干,就让他仍旧办下去。电报局原定了要收回官办,招商局更是早就有了规模,亦不妨商量,看是官办还是官督商办。”慈禧太后又问,“这趟你在上海跟盛宣怀见面谈了些什么?”
“是谈的电报局跟招商局。他说电报可以收回官办,招商局是商股。言下之意,还不肯交出来。其实所谓商股,也就是几个人的股子,自开办至今,二十年的工夫,坐享其成,早都发了大财。如今国步艰难,他们也该知恩图报才是。”
“是啊!我也听说了。”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会说,“你跟荣禄去商量,国家的利权,不能只肥了几个人。”
“是!”
“再有件事,听说在日本的留学生风气很坏,派到日本去学陆军的将弁,会不会也跟他们在一起闹事?”
“不会!”袁世凯答说,“这一次派到日本士官学校留学的,除了宗室良弼之外,其余都是勋臣名将之后,世受国恩,忠诚可靠,不会不知轻重。”
慈禧太后点点头问:“倒是哪些人啊?”
于是袁世凯就记忆所及,报了几个名字:据说是岳武穆的后裔,雍正年间的名将岳钟琪之后岳开先;嘉道间川陕湘鄂有名的提督罗思举之后罗泽;当过贵州提督,在雍正年间入觐被派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的哈元生之后哈汉章;十来年前当过河道总督的许振袆的孙子许崇智;长江水师提督程文炳的儿子程尧章;毅军统领马金叙的儿子马毓宝等等。
报完了名字,袁世凯又说:“既承慈谕,臣自当格外留心,加意管束。倘有出轨的行为,勒令休学,调回来察看。”
接下来便谈两宫明年初春谒西陵一事。慈禧太后对跸路、行宫的情况问得相当仔细,袁世凯有个很深刻的印象,原以为专为谒陵、顺道游观的想法完全错了!其实,是借谒陵为名,要好好去逛一逛。
回到北洋公所,已有好些访客在等候,袁世凯按照官秩、关系依次接见。最后留下两个人,一个叫吴重熹,一个就是盛宣怀派在京里,专为侍候慈禧太后的陶兰泉。他的正式职司是芦汉铁路驻京事务局的坐办,但兼差却更重要,颐和园的电灯归他管理。
袁世凯先接见陶兰泉,他的来意当然知道——盛宣怀是芦汉铁路的督办大臣,但由京城至芦沟桥,以及由高碑店经易州到西陵所在地梁各庄的两段支路,另委胡燏芬督办,而由北洋另设铁路局管理。所以这一次两宫谒西陵,铁路上办差,与盛、袁二人都有关系,陶兰泉来谒,必是谈此公事。
“花车已经预备了。”陶兰泉说道,“请示大帅,一辆花车到底,还是到了高碑店换车?”
袁世凯心想,如果一辆花车到底,风光都教盛宣怀占尽,自己岂不落了下风。但身为疆臣领袖,不能有公然献媚慈禧太后的表示,所以这样答说:“这一层,我还不甚了了,请你跟梁局长接头。”梁局长名叫梁如浩,他是北洋所委的铁路局长,专管那两段支路。
“督办有电报来,北洋是地主,一切要请示大帅,将来花车布置妥当,要请大帅亲临检视。”
“好!到时候我一定来看。”袁世凯说,“上次到上海,顺便去吊了盛督办老太爷的丧。盛督办热孝在身,虽未开缺,想来不会进京来办大差吧?”
“虽未开缺”四字已是讽刺,问到不能来京办大差,更是有意堵路。陶兰泉明白他的用意,也知道盛宣怀已作了决定,准备活动李莲英特降懿旨,召盛宣怀北上,不能穿吉服,自不能入觐,但在途次如保定等地,不妨准用素服接驾。只是这话不便说破,陶兰泉便推作不知,一句话“不曾听说”,便敷衍过去了。
于是袁世凯将梁如浩找了来,嘱咐他跟陶兰泉细细商量,随即端茶送客。接着接见最后一位访客吴重熹。
这吴重熹是广东海丰人,翰林出身,做过河南陈州知府。袁世凯考秀才虽然落榜,但在府试时却是名列前茅,就是这位“吴太守”所识拔。这在未青一衿的袁世凯,亦不无知遇之感,因此,总想报答报答这位“老师”。
谊属师弟,职位上却大有高低,吴重熹是三品京堂,与总督还有一大段距离。而且府试的师生,不比乡、会试的师生,所以吴重熹初次应邀,是穿了公服来的。袁世凯关照:“请吴老师换了便衣,内客厅见面。”
不在签押房或花厅,而在内客厅以便衣相见,便表示不叙官阶。不过,吴重熹听说过他跟“张状元”的故事,称呼一改再改,愈改愈亢,所以尽管袁世凯口口声声叫“老师”,他仍旧称他“宫保”。
“老师精力倒还健旺。”
“托福,托福!”吴重熹拱拱手说。
“老师在上海的熟人多不多?”
“这个……”吴重熹不知他的用意何在,老实答道,“只有广东同乡。”
“对了!在上海的广东人很多。那就行了!”袁世凯问,“不知道老师愿意不愿意到上海去?”
这当然是有差使相委,吴重熹精神一振,“愿意,愿意!”他说,“宫保如有相委之处,理当效劳!”
“老师言重了!我是在想,老师辛苦一辈子,也应该有个比较舒服的差缺,调剂调剂。眼前有个机会,不知老师肯不肯屈就?”
吴重熹大喜,急急答说:“肯!肯!肯!”
于是袁世凯说明这个机会,电报局收回官办,自然仍归北洋,事先已经说好,派袁世凯为电政督办大臣,主持接收。这得找个副手,打算奏请以吴重熹为会办大臣,常驻上海去“当家”。
这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但吴重熹欣喜之余,不免惴惴,怕自己跟盛宣怀打交道不是对手。这一层袁世凯当然会想到,对“老师”另有“指示”。
“办事我另外有人,老师无为而治好了。不过,老师千万要记住自己的身分,是翰苑前辈,如果盛杏荪不安分,尽不妨拿他教训一番。”
“好,好!我懂了。”
等送走吴重熹,已是午后两点钟,庆王府已三次派了人来催请,说是“王爷等袁大人去吃饭”。可是袁世凯还不能应约,因为他心知此一去必得到晚方回,怕荣禄有事找他,所以先要去打个转。
在病假中的荣禄,对于军国大事及宫廷琐屑仍旧无不深知,因为军机章京及太监之中,他布置着耳目,自会报来。这天一见袁世凯就说:“召见的工夫不小,太后好久没有这样子了。”
“是的,召见了三刻钟。”袁世凯将奏对的经过,扼要地叙述了一遍。
“很好!”荣禄点点头又问,“你是从庆王府来?”
“还没有去过。”
“那,我就不留你了!你该去一趟。咱们明天再谈。”
有此一句话,袁世凯才能从从容容地去见庆王奕劻。见面自然先道歉,然后与载振叙话,拉着手絮絮不断地问他最近看了些什么书,又劝他少跑马,有机会到外洋走走。那种殷勤关切,就仿佛长兄对待钟爱的幼弟。
庆王看在眼里,忽然有了个主意,初想很好,再想亦没有什么大关碍,便在入席之先说了出来。
“慰庭!”他指着载振说,“他很不懂事,全靠你带着他。彼此相知有素,我就老实说了,你得拿他当你的同胞手足看待!”
“这何用王爷嘱咐,我一直拿贝子当自己人看待的。”
“不!这还不够。”奕劻略停一下说,“慰庭,或者你还没有懂我的意思。我跟令叔是一辈的人,你跟载振就是弟兄,你们换个帖吧!”
袁世凯颇有意外之喜,但口头上不能不谦辞,“王爷,这不敢当!”他说,“贝子是天潢贵胄,何敢高攀?”
“说什么高攀不高攀!满汉通婚尚且不禁,何况约为弟兄?若说高攀,载振有你这么一个疆臣领袖的哥哥,倒真是高攀了。”
“王爷这么说,我如果再违命,就是不识抬举了。不过,”袁世凯赔笑说道,“尊卑之礼,究竟不可全废,不妨有手足之实,而不必居兄弟之名。称呼不改吧?”
奕劻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我们旗人,原有国礼、家礼之分,在外头人面前,称呼可以不改。私下就不同了!载振,你给你四哥倒杯酒!”
“是!”载振在银杯中满斟了酒,恭敬而亲热地捧过去,“四哥,你干了这个。”
“多谢,多谢!”
就在这一杯酒中,袁世凯与载振订了昆季之约。也因此,袁世凯便不肯居客位,奉奕劻上座,他自己与载振打横相陪。
把杯畅叙,先从旅途谈起,袁世凯谈到张之洞前倨后恭的那段故事,毫不讳言他当时所感到的尴尬。奕劻一面听,一面大摇其头,似乎对张之洞非常不满。
“疆臣跋扈的,前有一个左季高,后有一个张香涛!”奕劻喝一杯酒说,“对此辈唯有敬鬼神而远之。”
但张之洞虽还不足虑,而有个倚张之洞为靠山的人却颇难惹。那就是盛宣怀——他的奥援本是李鸿章,甲午以后,眼看冰山将倒,不能没有打算,一方面多方设法,想促成李鸿章回任北洋;一方面尽力结纳刘坤一、张之洞。由于手腕灵活,加以因缘时会,这两方面都有相当成就,不但原来经管的事业未动,而且还独揽了芦汉铁路的大权,就因为有张之洞为他撑腰的缘故。
盛宣怀与张之洞本无渊源,但湖广总督衙门办洋务的文案委员恽祖翼、祖祁兄弟,却是同乡熟人。其时张之洞所办的汉阳铁厂,经营不得法,颇有亏累,恽祖祁建议改归商办,介绍盛宣怀接手。铁厂原为筑路而设,谈接办铁厂,连带论及芦汉铁路的兴建计划,是顺理成章的事。张之洞好大喜功,而盛宣怀以“空心大老官”起家,这一席之谈,宾主投契,理所当然。当时有意承办芦汉铁路的,包括闽浙总督许应骙的胞弟许应锵、别号老残的候补知府刘鹗在内,一共有四个人,朝旨已准分段承办,却由于张之洞的力争,王文韶的附和,居然推翻成议,改归盛宣怀专责督办。直到盛宣怀丁忧,张之洞依然奏请,芦汉铁路完工在即,不宜易手,可以想见盛与张是如何地水乳交融。
不过,盛宣怀始料所不及的是,原以胡燏芬为争权夺利的对手,不想袁世凯会成为他的对头。这个对头比胡燏芬厉害得太多,所以上海之会,很知趣地将电报交了出来。但袁世凯又岂能就此歇手?
由江宁拜访张之洞谈到上海去吊盛家之丧,袁世凯说了与盛宣怀会面的情形,提到他自己的感想:“我久已未到南方,这趟一看,很为朝廷担心,将来恐成尾大不掉之局。如果不能像李文忠在日那样,可由北洋遥制,只怕后患无穷。”
“嗯,嗯!”奕劻很率直地说,“慰庭,怎么样才制得住盛杏荪?你想个法子,我找机会面奏。他管的那些事都与洋务有关,我可说话。”
“原要王爷说话。”袁世凯想了一下答说,“好在他究竟还不是方面大员,不让他独当一面,也就不怕他跋扈揽权了!”
奕劻将他的话细想了一遍,点点头说:“我懂了!这容易,上谕的语气上,稍微花点儿心思,就可以把他压下去。”
“是!”袁世凯又说,“这一次在上海,还跟盛杏荪谈了与各国修订商约的情形,他很想借此机会出头,将来设立商部,他一定会走莲英的路子,想一跃而为商部尚书。这件事,要请王爷格外留意,将来商部尚书只设一位,我心目中已经有人了。”
“喔,”奕劻双目大张,“谁啊?”
“喏!”袁世凯向对面一指,“在这里!”
这一指,载振脸都红了,以为袁世凯在拿他开玩笑。奕劻亦觉得有点匪夷所思,怀疑地问:“他行吗?”
“为什么不行?”
“年纪太轻,亦没有阅历。”
“年纪轻怕什么?四岁还当皇上呢!”袁世凯紧接着说,“至于阅历,去阅去历就是!明年春天,日本大阪开博览会,贝子不妨去看看。”
听得这一说,载振大为兴奋。他听说日本女人内无亵衣,又说男女共浴,裸裎相见,毫不在乎,老想去见识见识,但亲贵出趟京都不容易,如今有此机会,岂可错过?所以很起劲地说:“四哥,你可千万保一保我,让我去开开眼界。”
袁世凯点点头,且不答话,只望着奕劻,听他如何说法。
“日本开博览会,有请柬来,奏派观会大臣,倒亦无不可。只是虽说内举不避亲,我到底不便出奏。”
“由我那里出奏好了。”
“是啊!”载振接口,“四哥是督办商务大臣,奏派观会大臣,名正言顺。”
“得有个人陪他去吧?”奕劻问。
“是的!我已经想好了,让那琴轩陪着贝子去。”
这是非常适当的人选——户部右侍郎那桐字琴轩,曾充赴日谢罪专使,驾轻就熟,可得许多方便。而载振得此人相陪,尤其满意,因为那桐在当司官时,就是八大胡同的阔客,“清吟小班”的姑娘背后都昵称他“小那”。如今由于言语便给、仪表出众、手腕灵活,兼以占了姓叶赫那拉的便宜,得以户部右侍郎兼总管内务府大臣,照料宫廷,俨然当年的立山。而起居豪奢,较之立山亦复有过之无不及:家住八面槽东面的金鱼胡同,横筑华美,号称“那家花园”。载振有此游伴,真有“班生此行,无异登仙”之感!
最后谈到荣禄的病势,那就连载振都不能与闻其事了!奕劻与袁世凯促膝密谈了半夜,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只知道北洋公所接到袁世凯的条谕:以后庆王府的一切开支,都由北洋出公账。
大年初一,朝贺既罢,皇帝照常召见军机,只颁了一道上谕:明年是慈禧太后七旬万寿,本年癸卯举行恩科乡试,明年甲辰举行恩科会试。子午卯酉乡试之年,辰戌丑未公车北上,本有正科,果真加恩士林,另开一科,照规矩应是明年乡试,后年会试。如今只将正科改为恩科,实际上是所谓“恩正并科”,并无增益。而所以有此上谕,不过是提醒大家,别忘了明年是慈禧太后七十整寿。
不想这道上谕为人带来了“隐忧”。慈禧太后五十岁甲申,有中法之战,六十岁甲午,有中日之战,到七十岁甲辰,不知又会有什么弥天的战火发生?
可是,有班人却以为这是庸人自扰的杞忧,那就是以那桐为首的那班内务府的红人。奔走相告,说是:“老佛爷五十岁、六十岁两个整生日,都让外国人给搅了局,明年七十大寿,‘人生七十古来稀’,可得好好儿热闹热闹了!”
不过,修园、点景、庆寿之事毕竟还早,眼前就有一桩差使——两宫谒西陵,得好好巴结一番,博得慈禧太后一个欢心,明年大事铺张的差使就有份了。
谁知有力使不上,谒陵的差使不由内务府,而由直隶总督衙门及芦汉铁路局承办。盛宣怀早就在元宵节后便到了天津,亲自指挥花车的铺陈。
铁床、“如意桶”,一如回銮那年的旧规;踵事增华,尤在车中的陈设。盛宣怀托人向李莲英去打听,此事以交哪家古玩铺承办为宜,所得到的回音是:后门刘麻子很内行。
刘麻子在地安门内开着毫不起眼的一家古玩铺,字号叫作“天宝斋”。拿出来的古玩、玉器、法书、名画都来自内府,名副其实的天家珍宝。开出一张单子来,一共是十四万六千多银子,外加三千两银子的“工资”。
“工资何用三千两?”盛宣怀颇表不满,“摆摆挂挂,不是什么麻烦的事!”
“大人,这里头大有讲究。安得不牢靠,花瓶什么的摔破了一个,不止三千两银子。”
这话倒也不错,加以是李莲英所推荐,不能以常规而论。盛宣怀如数照付,只是格外叮嘱,务必布置妥当。
一切齐备,请了袁世凯来看花车,但觉富丽雅致兼而有之,实在没有什么毛病可挑。想了好久,到底想到了。
“点景很好,不过车行震动,挂屏之类掉了下来,就是大不敬的罪名!哪个敢当?”
“请慰帅来试一试最快的车。如果不妥当,再想别法。”盛宣怀笑嘻嘻地说。
袁世凯亦想了解个究竟,毫不迟疑地表示同意。而袁世凯或者任何一个有资格视察花车的人有此一问,以及如何解疑破惑,最有立竿见影效果的手段,原都是早就设想周到的,因此,只待盛宣怀做个手势,“洋站长”立即下了命令,汽笛长鸣,而轮动无声,慢慢地出了站,渐行渐快,往返两小时,走了两百二十里,而满车陈设纹风不动。
“很好,很好!”袁世凯甚为满意,转脸向北洋铁路局局长梁如浩说,“咱们的花车,一切都照这个样子布置。”
“是。”
“这些东西,”袁世凯指着一座康熙窑五彩花瓶,与花瓶旁边的一具“蟹壳青”宣德炉问盛宣怀,“你是哪里弄来的?”
“托后门天宝斋古玩铺代办的。”
“是刘麻子开的那个铺子吗?”
“对了!”
“得窍。”袁世凯赞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