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宫回銮还不到一年的工夫,宦海升沉,几人弹冠相庆,几人不堪回首,已颇经历过一番沧桑了。
京中比较稳定,各省调动得很厉害,总督迁转了一半,巡抚则除江苏的恩寿、陕西的升允、湖北的端方之外,更调了十二省。端方虽未调动,却等于升了官,暂署湖广总督,因为两江总督刘坤一在这年——光绪二十八年九月间在任病殁。这是头等要缺,朝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仍援甲午年刘坤一北上督师的前例,以鄂督张之洞署理江督,所以“督抚同城”的端方,在武昌得以唯我独尊。
前度刘郎的张之洞,却不似端方那么高兴。前番署理,是因为刘坤一勤劳王事,未便开去他的底缺,犹有可说;这一次江督出缺,依资历而论,由他调补乃是天公地道之事,何以仍是署理?
尤其是一想到袁世凯,更不舒服。张之洞光绪十年就已当到两广总督,那时袁世凯还只是一个五品同知,在朝鲜吴长庆军中“会办营务处”。连个“学”都没有“进”过的乳臭小儿,居然成了疆臣领袖!最可气的是,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袁世凯是实授,而两江总督南洋大臣张之洞反是暂局!这不是笑话?他心里这样在想,口头上却从未说过一句,因为以他的齿德俱尊,与后生小子争功名,说出去会教人看不起。
当然,袁世凯非常了解,当今的重臣只有两个人,朝中一个荣禄,外面一个张之洞。至于王文韶、鹿传霖之流,不必放在心上。如今荣禄老病侵寻,日衰一日,看来最多不过年把工夫好拖。荣禄一旦下世,军机大臣中绝不能让瞿鸿禨爬上来。而论资望,他也还不够“掌枢”的火候,那时张之洞也许会内召大拜,应该早日结此奥援。
因此,从保定回项城之前,他就作了决定,回程要纡道到南京小作勾留。
袁世凯是奉旨准假两月,回籍葬母。九月里南下,在项城匝月勾留,十月廿一起程,取道信阳州坐火车到汉口,端方接到武昌看铁厂、看枪炮厂,礼数周至。不过袁世凯却不大看得起端方,只跟督署的文案、光绪八年壬午福建的解元郑孝胥亲近,极口称赞张之洞在湖北的规划深远闳大,说是“今日之下,只有我跟南皮两个人,还能够担当大事”。
可想而知的,以郑孝胥跟张之洞的关系,必然会将这话飞函江宁。这使得张之洞心里好过得多了,所以袁世凯的专轮驶抵南京下关,张之洞照规矩行事,盛陈仪卫,亲自迎接,到得总督衙门随即开宴,其时是午后一点半钟。
这个时间赶得很不巧!原来张之洞的日常生活与众不同,在湖北官场人人皆知,有副送他的对联:“号令不时,起居无节;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下联不免刻薄,上联却多少是纪实,而在张之洞自以为是一天当两天用。
他这一天当两天,即以午未之交为分界。大致每天黄昏是他的早晨,起床就看公事,见宾客,到午夜进餐。他的饮食习惯亦很怪,每餐必酒,酒备黄白,同时并进;肴馔、粥饭、水果、点心亦复如此,摆满一桌,随意进用,没有一定的次序。
食毕归寝,往往只是和衣打盹,冬夏都用藤椅,不过冬天加个火炉。这样睡到凌晨五六点钟又醒了,办事见客,直到日中歇手吃饭,饭罢复睡。
这开宴之时,正是该他去寻好梦的辰光,加以这天去了一趟下关,精神格外不济,入席之后,想撑撑不住,双眼涩重,只想合拢,勉强睁得一睁,也只是半开而已。
在一堂肃然之中,只见袁世凯谦恭地说不到三五句话,就会悄悄中断,因为张之洞眼闭嘴张,正将入梦。等他头向旁一侧,惊醒过来,袁世凯方再开口。
此情此景,使得满座的陪客皆为之局促不安。最无奈的是,盛宴例用下系桌围、面对戏台的方桌,袁世凯上坐,张之洞打横相陪,一桌中别无他客可以跟贵宾接谈,稍解尴尬,以至于众目睽睽,只看着高坐堂皇的袁世凯发愣,替他想想,真是人间的奇窘。
张之洞终于倒在椅背上,起了鼾声。袁世凯看一看周围,站起身来,于是奉陪作陪的藩臬二司从左右赶到他身边,未及开口袁世凯已向他们摇手示意,不要惊扰了张之洞。
只是总督进出辕门,照例鸣炮,俗名“放铳”。炮声却将张之洞惊醒了,一看客座已空,知道袁世凯不辞而别。这是件不但失礼而且失态的事,张之洞想要弥补,就只有急急传轿,赶到下关去送行。
由总督衙门出城到江边,很有一段路,八抬大轿分两班轿伕换肩疾走,仍旧能让张之洞在轿子里好好睡了一觉,所以赶到下关,精神十足,正是他一天当两天用的另一天开始之时,但袁世凯的专轮已将启碇,他只在柁楼上拱拱手,向张之洞遥为致谢而已。
在上海逗留了三天,袁世凯乘海圻号兵舰直航天津,到达的那天,正是四十天假满的十一月初六。就在这一天,京中传来消息,云贵总督魏光焘调任两江,张之洞回任。
江督会落在魏光焘头上,是无人不感意外之事——此人字午庄,籍隶湖南邵阳,出身是个厨子,后来投身湘军,曾隶服曾国荃部下,后来跟左宗棠西征,积功升到道员。甲午那年,官居湖南藩司,巡抚吴大澂请缨出关,魏光焘领兵驻牛庄。日军未到,望风先遁,一日一夜走了三百里,几次坠马,跌伤了脚,也算“挂彩”。和议成后,吴大澂带着他的“度辽将军”玉印回任,魏光焘的官运更好,竟升了陕西巡抚。
庚子年义和团之乱,下诏勤王,举兵响应的都交了运,鹿传霖入军机,岑春煊升巡抚,魏光焘升总督。在昆明政事都由云南巡抚李经羲做主,魏光焘拱手相听,一无作为。不过他精力过人,一大早起身,接见属员以后,总是到各处营伍去看操,“魏午帅”之勤是很有名的。
这样的一个庸材,能到两江去当总督,袁世凯可以断定,绝不会是因为他勤于看操。果然,问起京中来人,道出一段内幕。
湘军出身的大员中,有个衡山人叫王之春。他本来是彭玉麟的“文巡捕”,职司传达,生得一貌堂堂,是颇为厚重有福泽的样子,彭玉麟便调他到营伍里面,积功升到道员。光绪十年中法之战,起用宿将,彭玉麟专广东的军务,用王之春当营务处,底缺是广东督粮道。以后升湖北藩司,又调四川,看看要爬到巡抚,是很吃力的了。
王之春的花样很多,知道著书立说也是猎官的一条捷径,曾请一个广西人潘乃光,将从恭亲王创建总理衙门以来,与各国交往的情形,按年条举,编次成书,命名为“通商始末记”,因而博得了一个“熟谙洋务”的名声,居然在光绪二十一年奉派为吊唁俄皇亚历山大的特使。俄国以“头等钦差”的礼节相待,并有“腑肺语”,因而颇得帝师翁同龢的重视。
及至俄国新君加冕,打算仍派王之春为庆贺专使时,俄国却又嫌他职位不称,因而改派了李鸿章。而王之春则在戊戌政变后走了荣禄的路子,终于得遂封疆之愿,当上了巡抚,先放安徽,现在广西。始终恃荣禄为靠山,每月都有书信致候,自然还有伴函的重礼。
魏光焘即是由于王之春的关系,搭上了荣禄的这条线。不久之前由昆明入觐,恰好刘坤一出缺,便以荣禄嫁女致贺为名,送了二十万银子的贺仪,另外又备了两万银子的门包,这样,他的希望调任两江的意愿,才能传达给荣禄。
于是谈到江督的人选,荣禄提出两点意见:两江自曾国藩以来,以用湘军宿将为宜;而且张之洞太会花钱,岂可以两江膏腴之地供他挥霍?后面这个说法,最能打动慈禧太后的心,因而魏光焘的新命很快地就下达了。
袁世凯心想,如果说南洋是湘军的地盘,则北洋就该是淮军的禁脔。魏光焘碌碌庸材,比张之洞好对付得多,自己的处境较之李鸿章当年先有沈葆祯后有刘坤一的分庭抗礼,犹胜一筹。只要能压住盛宣怀,不让他爬上来,便可如李鸿章在北洋之日,将许多可生大利的事业抓在手里,有一番大大的展布。
这当然要靠荣禄——他的日子不多了,袁世凯默默在筹思,自己还不够资格取而代之,但可扶助一个够资格的人接他的位子,从中操纵,那也就等于取荣禄而代之了。
当然,眼前必须格外巴结荣禄。转到这个念头,想起荣禄嫁女的贺礼,纵不能如魏光焘那样,一送二十万两银子,至少也要让荣禄高兴才是。
“让荣中堂高兴,不如让荣小姐高兴。”袁世凯的表兄,为他掌管私财的张镇芳献议,“所以贺礼之中,应多备珍贵新巧的首饰。”
袁世凯非常赞赏这个看法。因为荣禄只有一子一女,一子在回銮途中病殁,只剩下一个女儿亲骨血,钟爱异常。只要这位小姐说一声“袁某人送的东西真好”,荣禄也就很高兴了。
“礼要两份。”袁世凯又问,“送乾宅的呢?”
“那是有照例的规矩的,只能递如意。”
原来乾宅是王府。汉大臣与亲贵通庆吊,照旗人的规矩,喜庆之类只能递如意以申敬意,但袁世凯觉得太菲薄了,决定另外以北洋公所的名义,送两万银子的贺礼。
满汉不通婚的禁令,已奉明诏解除,但选八旗秀女的制度,依旧保存。旗人家合于备选资格的及笄之女,在未经过挑选之前,不准擅自择配,因此,多少豪门大族想跟荣禄结成亲家,却开不得口,即以荣禄的这个艳光照人、小名福妞的爱女,虽早就向户部报过名,已至待选之年,而三年一举的选秀女之制,由于国遭大难,尚未恢复,福妞的终身大事,做父母的一时亦就做不得主了。
但是,有个人可以做主:慈禧太后。太后或皇帝可以指定某一亲贵宗室娶某人家的女儿,名为“指婚”,或称“拴婚”。慈禧太后决定将福妞“指婚”给醇亲王载沣。
拴成这桩婚姻,是慈禧太后回銮以后所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谁都看得出来,让福妞能成为王府的嫡福晋,是慈禧太后对荣禄的酬庸与笼络,但是,她自己心里明白,另外还有一层远比笼络荣禄来得更要紧的作用在内。她确信唯有这样做,才可以彻底消除后顾之忧。
当议和之时,慈禧太后时刻不能去怀的一件心事是,各国会干预中国的内政,逼她归政。庆王奕劻与李鸿章所订的《辛丑和约》,几乎完全接受了各国的要求,似乎任何人都能办这样的交涉,可是在条约之外,有一项不见于文字的交涉他们做到了,那就是不提结束训政之事。李鸿章的恤典特厚,奕劻的大见宠信,都由于有这么一场功劳。
但在订约到撤兵的那段辰光中,慈禧太后发现隐患存在,各国对皇帝依然存着好感,这倒还是意料中事,无足深忧。到后来发觉各国对皇帝的胞弟亦有好感,而且隐隐然有支持之意,这就不但意料不到,而且也不能不加防备了!
醇贤王奕譞的嫡福晋,也就是慈禧太后的胞妹,生过四男一女,却只留下一个老二,就是当今的皇帝。
皇帝共有三个异母的弟弟,排行第五、第六、第七,都是为醇贤亲王侧福晋刘佳氏所出。老五名叫载沣,生在光绪九年,八岁袭爵,都叫他“小醇王”。义和团之乱,德国因为公使克林德被杀,算是受害最重,所以由瓦德西当联军统帅。瓦德西到京不久,就提出要求,应该派亲王为专使,到柏林向德皇谢罪,而且指名要求,以十八岁的小醇王载沣,充任专使。
于是光绪二十七年四月,明颁上谕:“醇亲王载沣着授为头等专使大臣,前赴大德国,敬谨将命。”又派上书房师傅,为载沣授读的前内阁侍读学士张翼,以及德国话说得跟柏林的土著一样的副都统廕昌为参赞,携带国书礼物,在五月底由上海坐德国船放洋。
到了柏林,载沣打回来一个电报,说德国外交部致送照会,要求专使以跪拜礼觐见德皇。军机上奏,慈禧太后大惊失色——原来客使跪觐,以前一直是大清朝与列国交往的一大争端。乾隆五十七年,英国所遣通商专使伯爵马戛尔尼,双膝着地见高宗,洋人引为奇耻大辱;而中土则以为“一到殿廷齐膝地,天威能使万心降”,是件最得意之事。从此以后,嘉、道、咸三帝都因为洋人不肯行拜跪礼,拒见外使;直到同治年间,迫于情势,才作了让步,由总理衙门与各国公使多次磋商,用五鞠躬礼觐见穆宗于西苑紫光阁,在各国已认为格外尊礼,而朝廷还觉得过于委屈。如今以洋人所绝不愿行的“野蛮”礼节,强加之于中国皇帝的胞弟,明明是故意折辱,倘不力争,何以见祖宗于地下,更有何面目再见臣下。
为此,函电交驰,极力磋商,结果总算免行跪礼。但觐见的情形却又大出慈禧太后意外,德皇不独以隆重的礼节接待载沣,而且降尊纡贵,亲到行馆答访,情意殷殷地谈了许久。又邀载沣至但泽阅兵,参观曾来华游历、觐见过皇帝的亨利亲王所统率的海军。甚至还做了德国皇后茶会的主宾。
这前倨后恭的用意,他人茫然,而慈禧太后肚子里雪亮。故意以跪礼来为难谢罪的专使,是表示对她纵容义和团的不满;而优礼载沣,纯然因为他是皇帝的胞弟!
及至载沣回国,两宫已在回銮途中,慈禧太后特地在开封行宫召见载沣,细问使德的情形。载沣哪知老太后已有猜忌之心?少不更事,对在德国所受的礼遇只有夸饰,绝不隐讳,说德皇如何对他期许,又劝他留意军事,说是确保政权的唯一要诀,就是将兵权抓在皇室手中。
慈禧太后心想,载沣素无大志,才具亦平常得很,说话有些结巴,往往辞不达意,此刻眉飞色舞,无非觉得此行很有面子而已。究其实际,并未将德皇劝他的话好好去想过一想。只是无用之人,易于受人摆布,倘有人利用他的身分地位暗蓄异志,所关不细。
往暗里去想,皇帝无子,且有肾亏的迹象,将来也不会有儿子,然则皇位何属?兄终弟及,已有前例,一班“新党”如果看出各国有支持载沣之意,因势利用,只怕从此就要多事了!
不过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只要载沣自己不愿,任何人都不能假借他的名义为非作歹。这样想下来,自然而然地有了法子,找一个人管住载沣,即是釜底抽薪之道。
谁能管得住载沣?大家巨族的老太太要教儿子收心,有个不二的秘诀,替他娶一房标致、能干、贤慧的媳妇。因此,慈禧太后从召见海外归来的载沣的第二天起,就开始在物色“醇王福晋”了。
替她参赞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荣寿公主,一个是李莲英。但只有李莲英所提的人选,正合慈禧太后的意,那就是荣禄的爱女福妞。
“大格格,你看呢?”慈禧太后问荣寿公主。
“模样儿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能干更无话说。就是,”荣寿公主笑笑说道,“小五将来必是落个怕媳妇的名声。”
“小五”是指载沣。她是为她的堂弟设想,不过这句话使得慈禧太后的主意越发坚定不移。她不便表示,正要他“怕媳妇”才好,只能为福妞解释。
“这个孩子,是让她父母惯的!胆子可真大,连我都不怕……”
慈禧太后是欲扬故抑,话才说了一半,但荣寿公主却抓住空隙很快地说了一句:“她连老佛爷都不怕,小五就更不在她眼里了。”
“那也不尽然。少年夫妻,恩恩爱爱,彼此体贴,脾气会改的。”
荣寿公主不答。慈禧太后也发觉到,自己这样说法,等于已定了主意,“大格格”当然不能驳回,但她心里不以为然是很明显的。
多少年下来,慈禧太后如说还有忌惮的人,唯一的就是荣寿公主。她不肯随便附和,但只要是她同意的事,不但心口如一不会出尔反尔,而且一定尽全力支持。慈禧太后很敬重她这个脾气,也因此希望能将她说服,好让她做自己的帮手。
可是,荣寿公主对这件事的态度很坚决,总是说:“老佛爷若以为合适,就降旨意好了!”心里还有句话是:“我不敢驳回,可也别指望我点个头。”因为她的堂兄弟中,受妻子及岳家欺侮的很多,都出于慈禧太后的指婚。她不希望再有一个堂弟娶得悍妻。
为此,指婚的懿旨迟迟未发。而风声已经隐隐传出去了!大家都觉得非小醇王不能娶这么娇贵的小姐,这位小姐亦非嫁世袭罔替的亲王,不足以尽其娇贵。奇怪着这么门当户对的一头婚事,慈禧太后何以至今还不把它“拴”起来?
李莲英是对促成这头亲事最热心的人,不断地找机会催促,催得慈禧太后也有些发慌了,不办成这件事,牵肠挂肚的,不能安心。
“提到福妞,你从没有答过一句腔。我知道,你是觉得福妞脾气刚强,将来小五会吃亏。照我说,你这个心担得叫多余!他们这一辈你居长,谁都怕你三分,将来福妞如果欺侮小五,你不会说她吗?”
这话说得相当透彻。荣寿公主心想,事情反正已成定局了,自己默默地表示抗议无济于事,徒然惹得老太后心里不痛快,又何苦来哉?倒不如趁她有这句话,为载沣稍作弥补之计。
“小五太懦弱,有福妞这么一个媳妇,倒正好补他的不足。女儿是怕福妞受不了王府的规矩,语言行为稍微不检点,或者小夫妻常常吵个嘴什么的,老佛爷不心烦吗?”
“我知道,我知道!你说得一点不错。”慈禧太后急忙接口,“说真个的,荣禄夫妇也太宠他们这个姑娘了!找一天,我好好说他一顿。”
于是回銮不久,便降了懿旨,将“荣禄之女瓜尔佳氏指婚醇亲王”。喜信一传,醇亲王的“北府”贺客盈门。哪知老福晋刘佳氏,也就是小醇王载沣的生母,忽然得了急病,病状是喃喃自语,双眼发直,见了家人都认不出来,仿佛中了邪了。
见此光景,贺客大骇,但“北府”上下却还能保持镇静,因为只是这位老福晋旧疾复发,而得此近乎疯癫的痰疾,却是出于慈禧太后所赐。
原来老醇王有四位侧福晋,刘佳氏位居第二。嫡福晋及第一位侧福晋相继下世,便由刘佳氏当家。在老醇王病殁时,老七载涛只有三岁,是她自己一手带大的,光绪二十三年,慈禧太后以懿旨命载涛出嗣为贝子奕谟之子。刘佳氏的这个小儿子,简直就是她的命根子,平空被夺,哭得死去活来,从此就有些恍恍惚惚、言语颠倒的样子了。
但刺激犹不止此,尤其是这一年接二连三地来。首先是载涛的“父亲”又变过了——这奕谟是咸丰、同治年间被尊称为“老五太爷”的惠亲王绵愉的幼子,严正不阿,是亲贵中的贤者,却跟慈禧太后不大合得来。当初得载涛为子时,看他肥头大耳,十分高兴,但不亲自进宫谢恩,却大宴亲朋,就仿佛真的得了老来子一样。慈禧太后知道了颇为不满,只是隐忍未发,以后闹政变,闹拳匪,没工夫去摆布他。这样五年工夫过去,载涛已经十六岁,相貌厚重而俊秀,举止稳健而潇洒,是少年亲贵中的美材。奕谟得意非凡。
哪知乐极生悲,坏在他不该发牢骚,而且形诸笔墨,以致贾祸——他画了一幅怪图,悬空一只着了“花盆底”的脚,再无别物,却有一首打油诗:“老生避脚实堪哀,竭力经营避脚台。避脚台高三百尺,高三百尺脚仍来!”
这只脚,一望而知是属于谁的。慈禧太后得知其事,勾起旧恨,勃然大怒,降了一道懿旨,将载涛改嗣为老醇王的胞弟钟郡王奕詥之后。奕谟夫妇所受的这一番刺激,犹甚于刘佳氏,竟而双双病倒。刘佳氏一方面觉得慈禧太后喜怒莫测,十分可怕;一方面又心疼爱子改嗣,日子不见得会比在奕谟膝下来得好,因而又添了几分病证。
不久,刘佳氏又受了一个打击。事起于载漪别有归宿,他本来所得的罪名是:革爵,发往新疆永远监禁。这年另有一道懿旨:“仍归本宗。”亦就是仍旧算惇王奕誴的次子。他本来承继为瑞郡王奕志之子,而且袭了爵,如今一归本宗,变成奕志无后。谁要是再过继过去,现成有个降封的贝勒在等着他承袭。慈禧太后倒是好意,将载沣的胞弟老六载洵,作为奕志的嗣子,让他由镇国公一跃而为贝勒。可是,刘佳氏又少了个儿子,自然大感刺激。
此时接到指婚的懿旨,是她这一年中所受到的第三次打击。这一次的打击又比前两次来得重,大有“不能做人”之感,所以病也发得格外重了!
这因为载沣原是订了亲的,亲家是蒙古人。嘉庆年间的三省教案,为仅次于洪杨的一次大规模叛乱,仁宗在宫中求卦,占得“三人同心,乃奏肤功”。其后果然,所谓“三人”,是额勒登保、德楞泰、勒保。刘佳氏所定的儿媳,就是德楞泰之后。
德楞泰本人因功封一等继勇侯,长孙倭什讷袭爵,做过杭州将军;次孙叫花沙纳,官居吏部尚书。倭什讷的袭爵的儿子叫希元,做过吉林将军,死在光绪二十年。刘佳氏为载沣所定的亲,就是希元的小姐,如今由于慈禧太后指婚瓜尔佳氏,对希元家就必得退婚了!
这件事从人情上讲很难。因为希元家的小姐是刘佳氏自己看中的,而且已放了“大定”。照满洲的婚礼,男家主妇至女家相亲问名,合意了致送如意或首饰,名为“放小定”;然后择定吉期,男家聚宗族亲友带领新女婿到女家正式求亲,女家亦聚宗族亲友接待,彼此谦谢再三,方始订婚,新婿拜女家神位及父母,欢宴而散。这样经过一两个月,再挑吉日下聘,名为“过礼”,又叫“放大定”,婚姻到此为止,已成定局。“放小定”犹可变化,“放大定”则等于已经迎娶,所欠者不过洞房花烛有好合之实而已。
因此,“放大定”之后,如果新郎不幸而亡,则未过门的新娘子,殉节者有之,守“望门寡”者有之。是这样严重的情况,则退婚便如休妻,女家必认为奇耻大辱!尤其是希元家的小姐,守礼谨严,刚烈过人,得知退婚的信息,什么后果都可以发生的。那就无怪乎刘佳氏要急得发疯了。
这一夜,“北府”灯火通明,亲友甚多,不过不是贺客,是刘佳氏特为请来议事的。无奈大家畏惮慈禧太后,谁也不敢乱出主意,有的劝她遵旨为妙,有的始终不发一言。最后是刘佳氏自己定的主意,进宫面求慈禧太后收回成命。
慈禧太后只当她来谢恩,哪知刘佳氏一开口便淌眼泪,“奴才的儿媳妇已给奴才磕过头,是奴才家的人了!一点过失都没有,怎么忍心退婚,”她哭着说,“这一来,教人家孩子怎么得了?”
慈禧太后脸色铁青,连连冷笑,向左右的宫眷命妇说道:“你们看看,世上有这种不识好歹的人!”说完,站起身来就走。
于是,荣寿公主出面相劝,刘佳氏哭了一阵,噙泪回家,已有个极坏的消息在等她:希元家的小姐服毒自杀了。
于归的吉期定在十一月廿一,自初十以后,王府井大街东厂胡同的荣府,送礼的就不绝于门了。
头一天发嫁妆,用了一千多名的挑伕。伴送嫁妆的全副仪仗之中,最煊赫的是四对“高脚牌”、八匹“顶马”。
高脚牌是俗称,官称叫作“衔名牌”,朱漆金字,第一对是“太子太保”、“文华殿大学士管理户部事务”;第二对:“军机大臣”、“世袭骑都尉兼云骑尉”;第三对:“赏穿黄马褂”、“赏戴双眼花翎”;第四对:“赏穿带嗉貂褂”、“赐紫禁城内及西苑门内乘坐二人肩舆”。八匹“顶马”一色枣骝,不足为奇,难得一见的是,八匹顶马上骑的是八个红顶花翎的武官——这是当荣禄总领武卫军时袁世凯献媚的花样,由他的武卫右军中,派出两名二品参将到中军大营去当差,于是其他各军如法办理,荣禄便有了八名红顶子的材官。这是从年羹尧以来所未有之事,而年羹尧当时还不敢在京城里“摆谱”,又逊荣禄一筹了!
当大街小巷轰传着“去看荣中堂小姐的嫁妆”时,福妞正由她的嫡母带着,在宫里给慈禧太后请安。
福妞自然是盛妆,但也不怎么按规矩,穿一件白狐出锋的红缎旗袍,衬着碧绿的玉镯,俗气得有趣。脸上本来有红有白,只为害臊的缘故,不染胭脂之处,亦复色如明霞。慈禧太后这天特别高兴,一见面不等她行礼便即笑道:“好俊的新娘子!”
“老佛爷别说了!”荣寿公主赔着笑说,“本就羞得抬不起头,再拿她取笑,更让她受不了。”
“你看,福妞,”荣禄夫人接口说道,“大格格都维护你!”
福妞是受了教来的,当时便向荣寿公主请安道谢,而慈禧太后却收敛了笑容,要说正经话了。
“福妞,打明天起,大格格可就是你的大姑子了!在婆婆家,可不比在娘家,由得你任性。你那婆婆可怜巴巴的,而且有病,想来也不会说什么,可是,你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大姑子在这里!旗人家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倘或你大姑子要说你,连我也不能拦她。”
“是!”福妞很机警,“奴才不能不懂规矩。”
“懂规矩就好。在家做姑娘,跟在婆家做儿媳妇,是两回事。再说,你是福晋的身分,好些礼数也该学学。”
“是!有大格格教导,奴才不怕学不周全。”
在慈禧太后面前,不容有私人的酬酢,所以荣寿公主虽有好些慰励中含着规劝的话要说,此时也只能淡淡地客气几句。
“我还得给你一点儿东西,”慈禧太后看着福妞说,“可实在想不出你还缺什么,索性你自己挑吧!”
福妞急忙跪下来说:“老佛爷赏得够多的了。”
“明儿是你大喜的日子,再进宫来,就是我的侄儿媳妇了,照规矩得给见面礼儿。你今天自己挑好了,等过了明天进宫,我再给你,不就省事了吗?”
这一说,福妞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合适,只好直挺挺跪着候命。
“大格格,你把我那个盒子拿来!”
名为“盒子”,其实是个箱子,得两名宫女抬了来。这只四角包金面上压出暗花的小皮箱,是专为盛贮首饰而特制的,里面黄绫衬底,分作四槅:第一槅是珍珠;第二槅是五色宝石;第三槅是各色美玉;第四槅是杂件。
荣寿公主照慈禧太后的指示,命宫女端张长方紫檀矮几来,将四个槅子都取出来,顺次排好。一眼望去,目迷五色,只觉得样样都好,却说不出哪一样最好。
“你自己挑吧!”慈禧太后说,“挑六样好了。”
“只怕奴才一样都挑不出来。”福妞笑道,“怪不得说是‘如入宝山,空手而回’,敢情到那时候就不知道挑哪样好了!”
“我教你一个法子吧!”慈禧太后说,“你先在杂件那一槅里挑。”
福妞何尝不会挑,只是那么说着凑老太后的趣而已。此刻听她教的这个法子正中下怀,因为杂件之中贵贱悬殊,珊瑚玛瑙不算珍贵,但外国来的金刚钻,自从西风东渐以来,声价日上,为多珍之冠。福妞早就在晶光四射、耀眼生花的一堆金刚钻首饰中看中了一只戒指。
这粒金刚钻大小约如银杏,等她拿到手里,只听有人咳了一下。抬眼看时,站在慈禧太后身后的荣寿公主,她那“两把儿头”上的丝穗子无风自动,顿时会意,不宜夺爱。
“奴才可还没有那么大福气,使这么大的金刚钻。”说着,放下钻戒,另取一只钻镯把玩。
“那只镯子不错!”慈禧太后说,“你戴上我看看!”
“是!”福妞将钻镯套在右腕上,连左腕一起平伸在慈禧太后面前。
“好!”她得意地说,“正配你那只翠镯!大格格,你看,翠镯戴一对就俗气了,倒不如这么搭配,反显得别致!你说是不是?”
“老佛爷的眼光谁也比不上。果然好看!”荣寿公主说,“干脆就别取下来了!”
“对了!”慈禧太后向福妞说,“你就戴着吧!”
福妞喜不可言。因为这只钻镯戴在腕上,明天做新娘子的时候,会夺尽贵妇名媛的光彩,何况打听起来,说是慈禧太后御赐,这个风头就出得更足了。
等盈盈下拜谢过了恩,慈禧太后说道:“你还是挑六样好了!”
吉数为六,留着做见面礼,那只钻镯算是额外赏赐,福妞更觉志得意满。不过,她很机灵,并没有忘了忌讳。
慈禧太后平生的恨事是第一次进宫,不由大清门而入,因此忌讳妾媵所用的绿色。但此刻福妞将成醇王的嫡室,如果不选绿色,反会触动慈禧太后的心事,因此,她首先选了一个玻璃翠戒指,表示对红绿并无成见。
果然,这一下做得很对,因为荣寿公主已有嘉许的眼色。福妞心想,今天的一切都很顺利,难得的机会不可错过,除了东珠不敢用以外,将慈禧太后顶尖儿的几件首饰都挑走了。
其时已到了宫门下钥之时,荣禄夫人带着福妞叩辞出宫,由东华门一转入王府井大街,便觉轿马纷纷,热闹异于常时,及至一进东厂胡同,更是冠盖相接。落日犹在,明灯已悬,由开直了的大门望进去,灯火璀璨,锣鼓喧阗,为男客预备的四大徽班的名伶罗致殆尽的堂会,正当热闹的时候。
女客另有文静的消遣,是“走票”的一班“子弟书”。早年有班“旗下大爷”,饱食天家俸禄,闲来无事,另创新声,腔调略似大鼓,而讲究词雅声和。有东城、西城两派,“西城调”更为萦纡低缓,一个长腔,千回百折,似断若续,久久不息,最宜于饱食终日的人品味。
这班“子弟书”特别名贵,因为穿上公服,至不济也是个红顶子。此时当然是便衣,是特为约齐了的穿戴,一律福色缎面皮袍,上套青缎琵琶襟坎肩,头上红结子瓜皮帽,帽檐上镶一块极大的玭霞。这是规定好了服色,此外凭各人喜爱,随意修饰,坎肩上的套扣、手上的扳指、腰际的荷包,都是可以争奇斗胜之处。
当荣禄夫人母女到达时,正是“振贝子”——庆王奕劻的长子贝子载振在奏技。只为这个票友的身分尊贵,宾主们都不便起身寒暄,扰了场面,只是遥遥目笑致意。载振也向福妞微笑着点点头,依旧摇着系了小金铃的手鼓唱他的书。
这套书叫“鸳鸯扣”,专门描写旗人的婚嫁,从“相亲”到“回门”,一共九大段。这时正唱到“开脸”,是“大奶奶亲掩亮槅笑着嘱咐:‘猴儿你若还错过,就误了时辰。’”的第二天之事。适逢其会,福妞入座,载振便格外抖擞精神,使出他那条浏亮的嗓子唱道:“通报说,梳头的太太们将车下,大奶奶出去迎接,佳人又不得相随,独坐在房中,心里不免凄惨。没片刻娘家的女眷都进了朱扉,见面拉手儿佳人就落泪,太太们也觉伤感,打那喜内生悲!到底不比他的亲娘十分亲热,也不过暂时悲惨,一霎时就展放了愁眉。大奶奶让坐装烟来叙话,仆妇们铜盆取水服侍香闺。洗净了花容,三姓人先后九线,然后把寒毛绞净又用鸡子轻推,生成的四鬓只用镊子儿打扫。开脸已毕可改换了蛾眉,未施脂粉,早已容光飞舞……”
载振唱到这里,女客们不约而同地都转脸去看福妞。羞得她坐不住了,低着头起身,退了出来。
一进上房,便遇见她的堂兄而承继过来变为胞兄的良揆,愁容满面,不由得让福妞的心都跳得快了。
“怎么啦?”
“阿玛今儿个不大好。”良揆答说,“气喘得很厉害。”
“请大夫了没有?”
“去请了。”良揆答说,“刑部成二爷在前面听戏,我先把他找了来看一看。”
于是福妞顾不得再说,绕回廊直奔荣禄的卧室,老底下人与丫头一大堆,却都是发愣的居多。等进了卧室,只见荣禄由两名听差扶掖着坐在“安乐椅”上,满头大汗,喘得声息如牛,喉间还有痰响,比平常所见的症状重了好几倍。尤其是上痰,更令人害怕。福妞想起见过一位长亲临终之时,一口痰堵在喉头,立刻两眼上翻断了气,不由得心胆俱裂。
“阿玛!”她喊一声,跪在父亲面前,不断地用手替他抹胸。
荣禄说不出话,眼珠只随着她手腕上那只在晃动的钻镯转。也许晶光四射,易于眩晕,他把眼睛闭上了。
就此时,荣禄夫人亦赶到,荣禄听见声音,睁开眼来,只是挥手。
荣禄夫人不明其意,福妞却懂:“奶奶,阿玛是说,你得到外头去招呼客人。”